杜士仪之前才因为自己顶替牛仙客的所谓传闻来拜见过这位左相,那时候只觉得对方有些精神不济,可时隔多日,牛仙客突然一下子成了如此光景,生死无常可见一斑。他定了定神,到长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到便是这样一个出身小吏的老者,一步一个脚印,最终登上了相位,虽则人人指斥其平庸无为,可只看此刻室内陈设,只看其平素言行作风,他便不得不感慨,世人对其太过苛责了。
倘若不是坐在相位上,牛仙客的后半生,除了河西节度使任上,应该还会绽放出更浓烈的光彩才是!
“相国生于倥偬困苦,然则精于治事,屡立军功,由是节度河西,最终入政事堂拜相,虽毁誉参半,可功老苦老自有后人评述。”杜士仪握了握那只手,随即低声说道,“相国才刚刚六十出头,哪怕是为了家中妻儿,也要撑过这一关才是!否则,岂不是让小人得意?”
上次杜士仪来拜见牛仙客时,王夫人记得牛仙客亲自将其送到了仪门,而且面色轻松,心情显然也很畅快,和姚闳每次来见之后的情形大不相同。此刻,听到杜士仪竟对牛仙客勉以妻儿,她终于忍不住了,疾步上前后扑到榻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没错,阿郎,你一定要好好康复过来,怎能让那些借你成事的小人一直利用你!我真是瞎了眼,只以为姚闳一直对你还恭敬,谁知道你这一病重,他竟是来逼你写遗表,推荐他的叔父代你为相!”
见杜士仪震惊地扭头看了过来,王夫人不禁掩面而泣:“姚闳来时,阿郎刚刚苏醒,我不放心便躲在旁边偷听,亲耳听到他循循善诱,逼阿郎写什么遗表!他还说,即便是宰相子弟,我家那些儿郎都是才干平平之辈,勉强为官的话,将来若是无人照应,说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结局。只要阿郎能够举荐他的叔父姚奕为相,那么姚家一定会好好照应我和儿郎们。”
说到这里,王夫人便悲愤地说道:“阿郎突然病成这样,哪有什么力气写这个,姚闳竟还恬不知耻地说由他代笔!”
“姚闳就不怕相国康复之后,再不待见他?”杜士仪恼怒地迸出这么一句话后,见王夫人神色黯然,他不禁醒悟了过来,“御医们也认为,相国的病棘手得很,不好医治?”
“说是……说是积劳成疾,恐怕很难挽回。”王夫人见杜士仪递了一块帕子来,想都没想便用来替换了自己那一条早已完全被泪水沾湿的帕子,随即方才低声说道,“阿郎自从拜相之后,很少有休沐的机会,整日里都是应对来自全天下的奏疏。李相国别的我不敢说,可勤政那是绝对毫无疑问的,而阿郎也和他绝无二致。成日早出晚归,他又不太愿意用那些滋补的药材,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了,可我真的没想到……”
杜士仪这才明白,之前那些传言为何会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会取代牛仙客,只怕有人早就对牛仙客的身体情况了若指掌。此时此刻,骤然听闻姚闳软硬兼施逼迫牛仙客写遗表的事,他亦是生出了不平之心,沉吟思量片刻,便看着王夫人道:“夫人是否信得过我?”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王夫人暂时止了饮泣。她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见其目光湛然,容止从容,她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阿郎常说,杜大帅虽年轻,却行事有章法知进退,是可以信赖的人。”
“能得相国如此夸赞,我之幸事。”杜士仪感激地看了一眼依旧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牛仙客,沉声说道,“我之前来见相国时,曾经对他说过,外间传言说我会顶替相国拜相,但这全都是一派胡言。日前陛下召见时,我就曾经在陛下面前明言,我和右相李林甫有私怨,不愿和他共事,如果真的一朝拜相,难免宰相不和,甚至相互死掐,陛下虽笑话了我,可却也相信了。故而,不论相国情形如何,继任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我。”
王夫人简直被杜士仪给说得愣住了,可是,确定杜士仪不是在开玩笑后,她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感激。她定了定神便问道:“杜大帅要我做什么?”
“论年纪,我是夫人的晚辈,论官职,我也在相国之下,夫人还请直呼我表字君礼,不用如此客气。”见王夫人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姚闳所求之事,是相国的遗表,今后可能还会再来,若是他真的草拟好了请相国签署,请夫人务必把这份遗表留下来,须知这是铁证。”
王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再次说道:“敢问夫人是否听相国提过,满朝文武,下一个最有希望拜相的是谁?”
这种事一般的妇人自然无从得知,可王夫人和牛仙客是结发夫妻,此刻努力想了一想,她便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阿郎似乎提过,陛下对刑部尚书李适之颇为满意。”
李适之一度出为幽州节度使,镇守期间,整个河北大多数时候无战事,一片安宁,如今他再次回朝升任刑部尚书,确实是炙手可热之人。于是,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夫人不妨将此遗表去送给李适之,并将实情告知。李适之这个人当初曾因为周子谅背后指摘相国,而向陛下举发,此次又涉及此事,决计不会藏着掖着。如果他真的因此为相,应该就会顺手照拂夫人以及郎君们。至于李林甫,当初就是他提携相国拜相的,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