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两人对答,文士中间又有人认得张兴,再加上听得杜士仪竟是索佳文一观,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一时众多人心中振奋狂喜。然而,当看见杜甫笑着接过旁边从者抱着的那一卷今日观星台集,递给了张兴的时候,间中却有人不满足,仿佛觉得就此让自己的诗赋和别人的混在一起送到杜士仪面前,不能凸显自己之能,竟是高声问道:“闻听张郎为陇右节度掌书记,文武全才,大帅许为陇右第一,不知可有佳文让我等鉴赏?”
此话一出,四面皆静。节度使府的属官之中,颜真卿出自琅琊著姓,官宦书香世家,进士及第;鲜于仲通进士及第,渔阳鲜于氏固然如今不显,可也算是源远流长的古姓了;而节度判官段行琛更不必说,在洮州深得民心,此前秦州赈灾重建殚精竭虑,万民赞颂,而且也并非门荫,而是明经及第。就连杜甫,亦是文名卓著的杜审言之孙。如今天下升平,士人若不从科场出身,大多会遭人不齿鄙视,此时此刻的这种安静,恰是也显出了其他人的小心思。
凭什么一出身乡野寒门的粗鄙之辈,竟能得杜士仪如此青眼相加!
在这陇右将近两年,杜甫只觉得视野心胸较之当年都大有进益,此刻这些士人的态度,竟是让他想到了自己当年,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只见非但张兴不以为忤,反而似笑非笑地说道:“鄙人在节度使府,旁事从不沾手,只是帮大帅整理整理案牍。但凡拜送朝廷的奏疏,朝中诸公卿宰辅的信函,亲朋好友处的私信,倘若大帅忙不过来时,我偶尔会代笔一二。要说佳文,实在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刚刚那挑衅的士子闻言轻蔑地冷笑一声,正想继续说话,却发现左右人等面色有异,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张兴的言下之意,登时面色大变。张兴就算没有别的佳文,可能够代替三头及第素来文采为人称道的杜士仪给朝廷草拟奏疏,写信给各家高官,甚至答和亲朋好友,才具怎能没有独到之处?否则,杜士仪难道不怕被人认为是江郎才尽?顿时他为之讷讷,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
要是杜士仪在此,兴许会借此敲打这些士子一下,可张兴却没这等兴致,再说了,别人对他本不服气,他何必多此一举让人生恨?于是,他微微颔首一点头,取了东西就这么欣然转身离去了,甚至等这一卷诗集送到杜士仪手中,他都没有提到这一场风波半个字。见杜士仪一目十行览卷闭目,他就问道:“大帅觉得这些诗赋如何?”
“珠玉在前,未免眼光太高,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李太白。”
尽管只提了李白一个,但张兴何尝不知道,就是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文采卓绝之辈,也是如今慕名来见者难及十分之一的。于是,他也就不再多言,正要回座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杜士仪开口说道:“奇骏,陪我出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张兴未免有些纳闷。情知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并没有这一项,可想想如今河陇一片太平,并无他事,他也就一口答应了。可是,等到按照杜士仪的吩咐换上微服,与其在侧门处会合,发现随行的不过七八个杜士仪的私人从者,头前领队的却是赤毕,他就知道,此次出城之行恐怕别有玄机。果然,等到出湟水城,沿着官道疾驰了约摸十里之地,又拐了小道,穿过树林,最后竟是绕过了一座小山,路途显然很远,他这才真正奇怪了起来。
这到底是要去哪?
鄯州久战之地,民户远远少于军卒,而且大多数都聚居在湟水、龙支、鄯城三座城池之中,其他零零散散的村庄小镇也都是位于三座城池附近,为的就是战时有利于躲避。至于不利耕种,又不利于取得食物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山上,则是人迹罕至。所以,眼看众人穿过两山之中一处狭缝,前行数百步后,面前赫然是一处山中平地,内中又可见草屋数间的时候,张兴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这是何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当杜士仪再次见到陈立杰和毛江的时候,就只见这两位当初满脸菜色的游方道士,如今竟已经微微发福,但面对他的态度却越发毕恭毕敬。情知这种生活在山中的日子,即便衣食无忧,而且赏金丰厚,可仍旧难免让他们心生惊惧,他问过进展之后,便对两人吩咐道:“你们新实验出来的火箭,让我好好见识一下。”
火箭?那种绑上油布及引火之物的火箭有什么好看的?
张兴正嘀咕,等到其他迎上前的三五从者小心翼翼搬出一个木箱子,又开始给弓上弦,他这才发现,这山中幽谷中的,草屋那儿颇有草木,只是此时冬去春未来,看上去还一片枯败景象,但另一边则是完完全全一片平地,不但寸草不生,而且瞧着仿佛还有些焦黑。而在这一片焦土之上,则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屋。当那些从者预备好弓之后,方才从木箱中拿出了一支箭杆上有所不同的箭矢来,紧跟着,一人张弓,一人上前点燃了什么,可却只有少许一丁点火星。
随着那一支长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继而稳稳落在了那木屋上。见瞬间毫无变化,瞪大眼睛的张兴登时大为奇怪,可下一刻,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就只见那木屋中猛地爆开一团火光,不消一会儿,整座木屋便熊熊燃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