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州和鄯州之间还隔着一个河州,因此罗群对于杜士仪行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今次廷参时见其不过是一年轻书生,自恃为宿将的他登时对其平添轻视,这会儿说到兴起,竟是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再说,之前金城公主还曾经有过东归之意,足可见吐蕃赞普根本不敬我大唐公主。这赞普不是上书说自己当初年少,不能节制大将吗?现如今我们攻其无备,然后再指斥是他们先行进袭,只要有尸体,难道还愁朝中有人说三道四?说到底,这是军功!”
见罗群竟是说得肆无忌惮,杜士仪想到今日布置,索性出言斥道:“罗洮州还请慎言。立界碑乃是金城公主上书,陛下下旨,约为友好。而如今吐蕃使臣尚在长安朝贡未归,你就大放厥词说什么栽赃先攻,也太过狂妄了!”
“杜大帅此言差矣,就是因为左一个谨慎,右一个谨慎,我大唐才每次都失却先机!”罗群冷笑一声,环视众人一眼后,趾高气昂地说道,“战阵之上,拼的是实力,可不是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地方!”
“够了!”杜士仪见此人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一拍扶手喝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呵斥,突然便听得一个若洪钟一般的声音。
“仁义礼智信,乃是人立身之本,罗使君身为洮州之主,竟然当众说什么战场上便可不讲仁义礼智信,难道是想说进攻时可以背弃和约,战败时也可以丢下麾下军民?吐蕃求和朝贡,陛下已经允准,这是上命,我等身为臣子边将,岂有当面遵从背后非议的道理!”
见说这话的竟然是安思顺,罗群顿时暴跳如雷:“你一介胡奴,敢说什么仁义礼智信!”
杜士仪看到罗群竟是说着便挥拳冲安思顺而去,登时为之一凛。待看见罗群竟然真的是当着自己的面一拳将安思顺打了个趔趄,他就更加愠怒了。然而,安思顺虽说挨了最初那一下,可随即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似的立刻还击,两个堂堂刺史竟然当着他的面打成了一团!眼见这大打出手的一幕让下头的其他刺史目瞪口呆,他当机立断对身旁的张兴道:“奇骏,把两边人分开。”
而在这句话之后,他还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制住罗群!”
说时迟那时快,侍立在他身侧的张兴闻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把捏住了罗群的手腕。而且,不等其反应过来,他顺势一扭其手肘,顺着其左肩一用力,竟是直接把罗群给摁倒在地。倒是安思顺在互殴之中一拳落空,发现张兴已然制住罗群,立刻退后一步回归自己的位置,甚至还不动声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服。面对这发生在一瞬间的一幕,大多数刺史都没反应过来,反而是整理完衣冠之后的安思顺讶异地盯着张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好身手!”
而罗群直到这一刻方才明白自己的遭遇。他本能地想要翻身坐起,可张兴恼其出言不逊,再加上杜士仪都对自己微微颔首,分明默许了他的行动,他便有恃无恐地继续使力将其摁在地上。这来来回回一角力,四十出头的罗群顿时怒声喝道:“杜大帅这是何意?”
“何意?若罗洮州仅仅是出言不逊,甚至于同僚之间有所不和而后动手,那不过小龃龉小纷争,我自然不会小题大做。然而,正如安廓州所言,你当众质疑和议,甚至肆无忌惮挑唆背约动兵,这简直是置陛下金口玉言于不顾!安廓州好言相劝,让你不要背后非议陛下决断,你却还恼羞成怒动手,我倒要问问,你是何等居心!”
这是要给自己扣帽子?
罗群顿时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有所辩解,杜士仪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斥道:“我上任以来,翻看旧日卷宗,洮州莫门军三年报请军功者,竟然多达百人,百人之中又有十余人乃是你之家奴。当初太原郡公,安西副都护郭大帅曾经报请家奴八人为游击将军,彼时为宰辅参奏,如今时隔二十年,却又有罗洮州重施故技,你是自觉有太原郡公的战功,还是自觉有他的赫赫威名?”
赶走郭英乂,是杜士仪和李佺合奏;取范承佳而代之,这利用的是李隆基对自己的信任,对范承佳的不满,以及他和萧嵩以及韩休两位宰相的良好关系;至于对郭家进行分化,一面笼络,一面打压,看上去仿佛是颜真卿访得当年郭知运身边老卒的悲惨遭遇,而后他恰逢其会,但说到底,其实是赤毕早就发现了那些郭家子弟的肆无忌惮,在他微服寻访的那一天,暗中不露痕迹地挑拨了那些人一把。
而今天此时此刻,杜士仪同样早就得到了洮州刺史罗群在洮州诸多不法事的证据,罗群竟然当众发难,甚至想要挥拳击打安思顺,他在微微意外的同时,就决定由暗转明,干脆明着动手。因为据郭淮所说,从前范承佳节度陇右的时候,这位洮州刺史也是如此嚣张跋扈,大堂上说打就打,说走就走,而那会儿吐蕃和河陇两镇之间的摩擦仍是时有发生,范承佳又是谨慎绵软,不敢得罪这些河陇宿将,因而助长了此人的这种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