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直起身朗声说道:“陛下责臣,臣不敢不吐实言。杀俘事确是有,但那是因为敌数十人先头将我军哨探小队十人全数杀戮殆尽,其后遭遇我军大部无法逃窜,方才请降。军中见哨探尸体群情激愤,因此臣将彼等立斩之,是为了安军心。至于以杀俘这数十人请功,臣还不至于这样厚脸皮,河西牛大帅的军功簿上写得清清楚楚,陛下一看便知。至于驭下无方,以至于那次偏师冒进,险些覆没,确有此事,但臣及时挥师相救,麾下所有兵马最终全身而退。陛下若治罪,请从重处置臣,宽宥臣下属诸将。他们也是因为每岁麦熟,吐蕃便来侵扰,以我麦田为彼仓库,心中愤怒所致。”
尽管王忠嗣之前陈奏上也说了这些,但如今人就在面前说出来的话,听在耳中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故而李隆基不知不觉就收起了怒容。然而,一想到刚刚层层转奏上来的事,他又沉着脸问道:“那今晚射进旅舍的箭支又是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箭上附有一张字条,其上所书,臣不敢奏,惟愿陛下眼见为实。”
听到王忠嗣竟然这么说,李隆基心中更生狐疑,吩咐王忠嗣送上来,他见那张纸揉得乱七八糟,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身材壮健的青年。果然,王忠嗣立刻露出了尴尬之色,低声说道:“臣那时候看过之后,一时愤怒恼火,所以就揉成了这个样子。”
尽管有王忠嗣的解释和提醒,可当真正看清楚上头写了些什么,李隆基同样油然而生大怒。他劈手将纸团狠狠掷在地上,一手狠狠抓住了扶手,但紧紧握了好一会儿之后,却又最终松开了手。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对王忠嗣问道:“你既然气得将其揉成这幅光景,想来心中应该有些猜测?”
“是。”王忠嗣早已打定了主意,这时候索性直言不讳地说,“臣昔日是曾经供养于宫中,然则和太子诸王同游,并无亲疏之分,这所谓和忠王亲近,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至于所谓的找忠王当和事老,更是莫名其妙。皇甫惟明参奏臣,是他作为侍御史的本分和职责,而臣回京待勘,也是臣自有疏失罪过。纵使皇甫惟明曾经为忠王友,可如今早已超迁侍御史,而臣已经多年没见过忠王了,更何况,忠王素来不理政务,这个和事老从何说起?”
李隆基在乍然看到那字条的时候,心头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当初太子李鸿身边有人密告李鸿联络外臣,甚至点名指出杜士仪的那档子事。他因为那件事情险些气得要废太子,可因为杜士仪一番情由解释得入情入理,他便让高力士把这么一件闹出去会震动极大的事情快刀斩乱麻地处置干净了。而事后他再思量,对于李鸿的怀疑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更少了。
自己这个儿子有多大的本事,他清楚得很,娘家寒微,顶多太子妃的兄长出身世族,可薛妃那一支在薛家算不上顶尖的,所得助力也有限。至于杜士仪……杜士仪这十多年仕途,外官的时间远多于京官,和太子连个瓜葛都很难扯得上,哪来的关联?
由此及彼,他斟酌着王忠嗣今天的这件事,面色不禁越发难看。太子李鸿是皇次子,皇长子李潭面有残疾,素来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皇三子忠王李浚因为年岁大,平素也较为忠厚,成婚之后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十王宅,这次怎会牵扯到此子?
“陛下……”
“你不用说了!”李隆基面沉如水,摆手打断了王忠嗣的话,口气却异常冷峻,“你刚刚解说杀俘冒功以及不能节制麾下等事,便是说,皇甫惟明参奏你并不是空穴来风!你年少勇武好军略,朕也对你颇为器重,所以先出你前往云州,而后又应萧卿之请让你去了河西,这数年下来,没想到你还是不脱最初的冒失!你出去吧,来日朕自有处断。”
此时此刻能够被放出宫去,显而易见这飞箭风波竟是轻轻揭过了,王忠嗣心头不禁大喜。他连忙拜谢辞出,等到从这宫院里头出来,即便如今入夜已经渐渐凉爽,他仍是感到后背心的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腻腻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只要这一关过去,他就别无奢求了,脚下步子甚至更快了几分。可当他走出去老远之后,心里猛地升上了另一个念头。
天子既然放过了他,那么肯定是认为别人在陷害他。要是那样,即便他要因为所谓的杀俘冒功和驭下无方被贬,皇甫惟明应该也会受到牵连才对!要真是那样,还真痛快,真……活该!
而高力士见王忠嗣如释重负地出来,知道这位年轻勇将过了这一关,自然连忙悄悄进了屋子里。见主位上的李隆基眯着眼睛用右手支着脑袋坐在那里,他便上前低声问道:“大家,可是没什么要紧大事?”
“没什么要紧?你错了,是很要紧,要紧得朕不得不三两句打发了王忠嗣!他久在宫中,知道什么时候该缄默,所以不用多言。你自己看看,这上头写着什么混账话!”
高力士见李隆基指了指地上的一团纸,他自是快步上去弯腰将其捡起,等到展开一看,他那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微妙。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再次开了口。
“大家,这实在是太过滑稽了。奴婢和忠王虽则打交道很少,可也知道,忠王是轻易不开口不揽事的,更不要说为这种事情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