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下头十几个人中,有人如获至宝,但大多数人都面如死灰。尽管郭知运当年镇守鄯州为陇右节度使之后,曾经大力提拔了一些郭家人在军中任职,可军功也不是能够随便乱送的,再加上开元之初,军功审核颇为严格,除却郭英乂这样一落地就享受了恩荫官职的,余者在七品以上官的郭家子弟还真是没多少。至少,嚷嚷着赎铜的郭十三就只是家中稍稍殷实,父亲不过是旅帅。
见郭十三整个人僵在了那儿,唐明方才厉声说道:“我唐律之中虽有议请减赎之法,可那乃是陛下体恤个为官不易,为尊者稍有疏失罪过时用以减刑,却不是但凡有疏失便能够借此逃避刑责的!倘若一有罪过便想着可赎,如今是徒刑,异日又犯流刑死刑者,便悔之莫及了!”
当这一日的公审终于结束了之后,上上下下咀嚼着杜士仪和唐明这一前一后的话,一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尤其是郭氏众人,因为杜士仪打压不法者,却又提拔有能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种态度。一种是愤怒于杜士仪先撵走了郭英乂,而后又拿郭家子弟出气立威;另一种则是认为郭家门风早就应该好好整顿,杜大帅提拔英才,又令郭建兼知行军司马,正表示了对郭家的看重。这两派人彼此既是针尖对麦芒,登时让昔日威震河陇的郭氏一族有些四分五裂的势头。
然而,杜士仪这桩案子办得人证物证俱全,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再加上郭建不论是为了自己在陇右节度使府的地位,还是为了自己在郭氏一族中的地位,势必都要帮助杜士仪把那几个害群之马一撸到底,故而在宣传上不得不加以配合。一时间,自是让此案得以秉公处断的消息散布了开来。至于姚峰这等本就不满郭家独霸鄯州邻近各州的军中世家子弟,少不得也帮着推波助澜。如此一来,分成两派的郭氏之中,当年依附郭英乂最紧,如今跌得最重的那些人顿时举步维艰。
在军务人事上,借着这么一桩纵火未成的案子暂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杜士仪不想太过急功近利,就暂且收了手。而对于重开的赤岭互市,他就实行了一系列的措施。第一,严格控制丝绢易马;第二,制定茶叶指导价,严控低价销茶的行为;至于第三,则是互市商人采取准入制度,彻查无有茶引者。
茶引制度推行至今已经有八九年,无论在西南蜀中,还是在东南,都有了长足的发展,虽然也有商人偷逃茶引的行为,但在边境大宗茶叶交易的地方,也是茶叶交易查得最严格的地方。尽管河陇之地多有铤而走险的人,当杜士仪直接把五百府卫作为查禁的主力军,而录事参军唐明亲自领衔彻查,自是一时让私茶商人为之销声匿迹。
转眼月余,之前随回河西的王忠嗣前往凉州一游的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结伴归来。风尘仆仆的三个人甚至来不及回房去换一身衣服,就径直闯进了镇羌斋。王之涣更是一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嚷嚷道:“君礼,河西出事了。王忠嗣被长安一个御史参了一本,似乎是他底下的军士举发他曾有杀俘以及冒功之事,说是圣人大为震怒,已经有令命他回长安质辩,看样子事情似乎很不小。”
杜士仪还正想着如今自己镇守鄯州,是不是应该想个法子,从牛仙客那儿把王忠嗣弄过来,如此他在军务上就能有一个最最可靠的帮手,谁曾想这主意还没实行,竟然就遭遇到了这样的变故。为之色变的他立刻问道:“牛大帅就不曾力保王忠嗣?”
“牛大帅说,上书弹劾的那位侍御史皇甫惟明在御史台之中名声不小,而且王忠嗣杀俘确有其事,倒是冒功未必,牛大帅在朝中根基浅薄,与其贸然据理力争,还不如把事情始末奏报清楚,而且也已经写信给萧相国了。”之前同行一路,李白对于性情豪爽的王忠嗣颇为敬服,此刻说起牛仙客的软弱,他不禁有些不满,“身为河西节度使,这么大的事情只是奏报清楚,而不是回护功勋彪炳的属下,牛大帅未免谨慎太过了!”
就连一贯较为恬淡的孟浩然,说起牛仙客也有些不以为然:“之前王忠嗣引荐,我们三个也拜见了牛大帅。他对我三人倒是客客气气,但一来二去便话不投机,所以我们三个很快就辞出来了。都说牛大帅忠厚,可忠厚之人也不能一点脾气都没有,到底是不读书无底气之过!”
就连只是白身的孟浩然,都这么评判牛仙客,而李白和王之涣一脸的赞同,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年头读书的士人和流外吏员出身的胥吏,确实是有一条天生的鸿沟,哪怕已经官至节度使的牛仙客都不能避免。尽管三人分明都不太了然长安那边告了王忠嗣黑状的皇甫惟明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之前杜士仪和王忠嗣深谈过,心中不得不感慨王忠嗣还真是把此人给开罪了。
不过,这皇甫惟明也真心好本事,竟然能够直接把这位号称天子养子的青年勇将拉下马!
要知道,据高力士私底下对他开玩笑说,之前李隆基心急火燎把王忠嗣从云州调到河西去,也是因为他杜士仪初到云州时太过行险,而王忠嗣又是同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前那云州大捷固然令人振奋,可出一点差错就兴许是天大的祸事,所以,李隆基毕竟还偏爱王忠嗣这名将苗子,干脆如萧嵩所愿把人调往了河西。
“君礼,这事情你管不管?”王之涣是个直爽人,直来直去问出了一句话。
李白寒微之时和杜士仪相识,对于杜士仪的性情自不免多几分认识:“如果君礼不介意,我回长安打探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