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兴会意点头,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万明是明经及第,出仕已经十年,论理不应该事到如今还在任县尉,之所以蹉跎至今,是因为他在捕贼尉的任上恶了上司,后来被贬到西南之地任县尉,这一次是才调回河东道来。我举荐此人为岚谷令,也是因为他的资历原本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你身为处士,虽署理过代州州学经学博士,可我辟署你为巡官还时日尚短,如今因功请奏,州县实职固然是有,但区区一个县尉不够你展才。而以你的出身资历,难保上司同僚不排挤。”
“使君的苦心,我明白。正如使君刚刚说岚谷县和岢岚军太小,即便是英雄,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此次功勋不小,我不会埋没你的,待我回归代州之后,便会奏报李公,以你为河东节度掌书记,请奏朝廷,为你带试校书郎衔。”
尽管试校书郎也就是挂个名,能够拿到校书郎的俸禄,并不代表就能真正跻身校书郎那等清贵官之中,但张兴仍然大受震动。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长揖行礼拜谢,等到杜士仪吩咐了他去刑场打探以及其他几件事,他告退了出来时,心中仍然是热乎乎的。
杜士仪这样一个上司,着实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段广真全都不是嫡系,可一旦受到任用而有功,杜士仪竟是毫不吝惜为他们争取恩赏,就连孙万明这样原本该素不相识的亦然。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忽略了孙万明。不说那是宇文融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名单上的人,单单是孙万明在此次兵变中表现出来的气节,那就值得他敬重。尽管此人最终没能忍住,以至于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可想想若真的是那般隐忍能谋的人,也不至于被上司排挤到十年无有寸进的地步,他也不能太苛求。所以,当他来到县廨后头,那间卢川腾出来特意安置孙万明的屋子时,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卢川知道孙万明从此之后就会成为这岚谷县廨的主人,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挺身而出?
“杜使君!”十天的休养,尽管受的外伤很不轻,但在大夫的精心调治下,孙万明的精神气色都好得多了。由他接任岚谷县令的制令,下头人哪里忍得住,早就告诉他了,甚至还团团围着好一阵恭喜,可他自己却有些惶恐。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快步下来,前头那些日子动弹不得,如今却总算能在屋子里活动的他正要下榻,却被杜士仪一把按住了。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妄动。”
“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些天来,都要别人照顾我,外头的事情甚至要劳烦杜使君亲自操劳忙碌,如今我却受升赏,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仕途多年无有寸进,但孙万明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急躁,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我既不曾拖延乌罗艺谋叛,又不曾抚军安民,却反而占了使君的功劳,我……”
见杜士仪和孙万明说话,原本在屋子里守着的大夫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出了清净的地方。
此刻,杜士仪看到已经四十出头偌大年纪的孙万明涨得脸色通红,他就摇摇头说道:“是我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举荐的你,所以,你不用受之有愧。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而又在人蛊惑挑唆未果动了严刑之后,还能够把持得住,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知道你从前第一任时,之所以不为上司待见,正是因为在括田括户时得罪了本地大族,不受贿赂,犯了众怒。你这十年来的官途正应了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等大丈夫,区区一介岚谷令,算得了什么?”
孙万明入仕这么多年,见过的上司也不少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窝心的话,他只觉得整个人从外头一直热到了肺腑深处,一时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之前大夫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又刷的变成惨白一片。
“承蒙使君赏识,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恐怕要落下残疾,不得不辜负使君美意了。”
见杜士仪面色陡然之间无比震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左手,低声说道:“我的左手被人用棒子打折,又悬吊太久,大夫说,就算再尽心调制,恐怕也难以活动了。”
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