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广州都督还兼领岭南五府经略使,管辖着整个岭南道,而宇文融如今已经被一撸到底,很难说再有起复的希望,因此,赤毕自然答应了一声。等到他嘱咐仅存的一个老仆好生照顾宇文融,先往广州都督府投书送给了广州都督耿仁忠,到集市上挑选了两个看上去还老实的壮健仆从回到了旅舍之后,却发现那些去逛街的军卒倒还不见回来,却已经有几个差役骂骂咧咧地从旅舍中出来,从自己面前离去。
心中一突的他连忙带着人快步进了旅舍,到了自己赁下的院子时,就只见院子里刚刚晾晒出来的那些受潮衣服竟是被人丢得满地都是。情知刚刚那些差役来者不善,他也顾不得那两个新买的仆从了,快步进屋一看,就发现宇文融正双目无神地靠坐在那儿,一旁跪坐的老仆则是垂泪不止。
“出了什么事?”
“赤郎回来了!”那老仆见到赤毕就仿佛是见到了主心骨一般,慌忙一骨碌起身迎上前来,带着哭腔说道,“刚刚那些是广州都督府来的人,说是阿郎因贪墨之罪名确凿,为陛下一怒决以流刑,若是还念君恩,就应该尽快启程前往岩州,而不是在这广州装病拖延时间。那几个差役说话极其难听,阿郎一时忍不住斥了几句,他们……他们出去后,就把外头那些衣架全都砸翻了。还撂下话说,耿都督有命,限期三日之内,阿郎必须立时上路!”
听到这话,赤毕登时眉头倒竖。尽管他从前对宇文融谈不上有什么尊敬抑或是其他,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期间,除却那些县廨的杂务之外,默默整理的还有关于河道、盐铁、度支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手稿,他对此人涉猎财计之广,还是颇为震撼的。即便他一直觉得宇文融这次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可已经黜落被贬,现如今还受了流刑,确实真正病倒难行,有些人就连这最起码的怜悯之心也没有么?
想到这里,他登时恼火地说道:“我去求见耿都督!”
“不要去!”宇文融几乎是从喉咙口迸出了三个字,见赤毕回过头来,他竭力用枯瘦的手抓住榻沿边上,疲惫地叫道,“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求见耿都督?”
此话一出,赤毕登时为之语塞。是啊,他用什么身份去?倘若他以代州长史杜士仪的心腹从者的身份去见耿仁忠,对方不但会质疑,而且还可能会借题发挥。而如果他以宇文融的从者前去求见,被拒之门外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可是,流人路上若病倒,可以给假调治,这是朝廷律法上明文规定的,结果到了某些人手上,便成了打击政敌的工具,简直是无耻之尤!
见赤毕果然脸色发青地缓步回转,宇文融露出了一丝惨然的笑容,随即低声说道:“事到如今,我有话想对赤郎说。刘甲,你出去门外守一守,莫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榻边那老仆点点头,蹒跚出了门。这时候,宇文融方才费力地拉过自己枕边一个沉重的包袱,见赤毕已经在榻边坐了下来,他便将其推到了对方面前:“你跟着我在岭南一年,这是你看着我整理出来的手稿,既有括田括户的所得,也有水运陆运的条陈,还有则是关于请行户税和地税,废租庸调,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到时候杜君礼自然会细细看。当然,还有杜君礼本来就想要的东西,我一直拖着没有给你,全都在里头。”
尽管这些本就是自己行路六千余里,从长安来到岭南的目的,但这会儿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赤毕心里却满是沉重。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却最终低声说道:“傍晚我会再去一次广州都督府,希望能够侥幸说服耿都督。不管如何,希望宇文少府能趁着这三天好好休养。”
“我知道。”宇文融费力地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一丝决然,“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如别人所愿,死得那么快!”
入夜的广州都督府显得格外安静。天下的大都督府只有数的几个,扬州、荆州、益州、幽州,正好应了东西南北各四处,而在剩下的中都督府中,广州因地处岭南,素来被人视作为左迁,但在此为官的名臣却很不少,比如在广州都督任上被召回京拜相的宋璟。
而如今的广州都督耿仁忠,尽管不如宋璟那样名声卓著,在广州也颇有贤名。如今已至腊月,若在北方,自然是严寒的天气,但在广州却仍如同春夜一般。在凉亭中置酒待客的耿仁忠亲自给面前的中年人满斟一杯,继而便笑道:“今日多亏周贤弟在广州,否则兴许就被宇文融躲过去了!”
“此等鼠辈仗着圣恩横行一时,陷燕国公于牢狱,令张都督不得不左迁,如今罪有应得,却还要借病在广州拖延行期,实在是罪不可恕!”
说话的乃是岭南按察使张九龄征辟的判官周子谅,因为张九龄的举荐,他不日就要回朝升任监察御史。他和张九龄有主从之义,和耿仁忠却也同样颇有交情,此刻轻蔑地痛斥了宇文融之后,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所以,宇文融之事,还请耿都督千万留心,莫要让奸人逃脱了应有之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