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道:“只要你有俊杰之才,别说不是天天斗米十斤肉,就是日日都能食牛饮髓,我又有什么容不下的?”
温正义正觉得高兴,却不料张兴摇了摇头说:“我出身寒微,虽从四岁开始读书习字,父亲亲自启蒙,八岁后亦是勉力送我去从一深州儒者读过几年书,但家中贫寒,不得典籍,我曾经为了一阅书籍,因父亲一言隐姓埋名至深州鹿城一本地大家为书童,三年竭尽全力悄悄阅完了其家中藏书千余卷。我之所学,多数都是如此,比如还有此后在书坊抄书,以及在夏屋山隐居这六年中,温兄借书而得来的,杂而不精,倒是一身武艺相从的是幽州军中一位隐退的裨将所学,可使陌刀五十斤。我不知道温兄之前是如何对使君举荐的,然我若是不实言相告,异日使君误会温兄所荐不实,我待人不诚,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年庚几何?”杜士仪却不回答,而是先问了一句,得知张兴已经二十有八,他不禁为之动容。他当年虽说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名门著姓,父祖留下的书卷相当可观,即便一场大火,妹妹杜十三娘仍然抢出了十余卷最最珍贵的。而在草堂求学的时候,恩师卢鸿也好,其他师兄弟也好,都充分提供了让他博览群书的机会,而后又有清河崔氏那庞大的藏书可供他随意阅览。相形之下,张兴这艰难的求学之路,方才是时下寒微贫家子弟最真实的写照。
即便那样艰辛,此人尚能文武兼修,着实不可以常理论之!
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你在深州或是在代州,就不曾试过科场解送?”
“我没有下过科场。”
张兴直接摇了摇头,坦然答道:“我在深州鹿城时,虽然父亲想登籍,但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如愿,而要寄籍的话,深州只是河北道的小州,每年解送不过区区一两人,哪里有我的份?我至今还记得,温兄亲自陪同我去见深州刺史柳使君时的情景,因我如此形貌,柳使君开口便说,深州解送难如登天,与其应明经,试进士,我不如去应武举,甚至连考问的机会都没给我。至于代州,我随温兄回来,一来有孝在身,再者又得罪了裴远山的侄儿,就更加不得如愿了。”
听着张兴的这些话,温正义依稀又想起了当年旧事,当即苦笑道:“柳使君出身关中名门,自视极高,我离任前不过区区郎官,他自然可以睨视于我。故而我忿然说动了奇骏迁回代州本籍,又送了他如此表字,没想到反而因为裴氏的缘故,让他在本州难以存身,不得不隐居夏屋山。”
“代州本土人才的情形,我今天已经从代州州学的现况之中看到了。”
杜士仪见温正义眼睛一亮,他摆手阻止了其插话,而是认认真真地说道:“之前温老所言,代州无世家,又极言中眷裴氏太原王氏等等世家大族将触角伸入代州,以至于压得本州才俊不得出头,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如裴远山这等主事者,是在宦途受挫之后,方才前来代州主持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产业,以及相应事务,由是甚至还带来了不少亲信子侄乃至于家人,为非作歹并不在少数。但是,在大唐建国之后,便迁入代州扎根,甚至这几十年陆陆续续迁来,已经把代州当成了故乡的裴氏乃至其他各世家支脉子弟,却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见温正义一下子就愣住了,杜士仪便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魏晋重郡望,但自从隋唐以来,虽然重家世,但三五代以上所属的郡望是何处,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重视了,反而父祖以及自身所居何处,常常被人津津乐道。所以,迁居代州的裴氏,即便仍是中眷裴氏的分支,仍然可视之为代州裴氏。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入仕为官的时候,固然会重视中眷裴氏之利益,难道就会忽视自己家族所在的代州之利益?你之前所言,代州本土所出的文官极少,可你是否又注意到,代州裴氏乃至其他已经融入代州的世家旁支入仕为官的子弟,同样并不多?”
听到这些话,温正义登时陷入了茫然失神的状态。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些迁来的世族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以及发展空间,却压根没有去想得这么透彻。
而张兴却是眼眸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使君的意思是说,迁入代州的支系原本在中眷裴氏就地位不高,以至于很少有杰出子弟涌现出来。由是裴氏主持代州事务的,常常是从河东宗堂派来的外人,所以鱼肉乡里,浑然不以代州为重?”
“没错,所以这次裴休贞从绛州赶到了代州,逼得裴远山畏罪自尽了之后,我就已经对他提出过交换条件。代州事,代人治。一个裴远山横行不法,他的嫡亲子侄横行不法,并不代表着代州裴氏的子弟就都横行不法。所以,裴氏在代州这么多子弟,总有为人温厚而又能够服众的,我就说动了裴明亚来主持河东宗堂在代州的族产以及其他事务。裴休贞离开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办好了。”
杜士仪知道,只看温正义不惜夸大也要把张兴举荐给自己,裴远山之事,温正义就绝不会向张兴隐瞒。果然,后者几乎没有露出任何惊容,却是喃喃自语着那一句‘代州事,代人治’,最终击节赞叹道:“使君这一句话,实在是妙极了!我们都看得太狭隘了,那些裴氏子弟不少都已经扎根本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上百年,倘若仍将其视作为外人,代州永远都是从前死气沉沉的代州!倘若使君不嫌弃张兴鄙陋之身,微末之才,张兴愿效犬马之劳!”
见温正义面色变幻不定,显然还没有从既有的认识之中回过神来,而张兴却已经看得清晰而透彻,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伸手托了张兴一把,触碰到了那结实的肌肉,又察觉到那双臂之间的沉重力道,他对于其武艺精熟已经没有任何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