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将军宽宥!”
参差不齐的谢罪声后,范承明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护军退下离开的声音。那一刻,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在咬牙切齿。当杨思勖大步走到自己面前,两张脸仿佛只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时,他就只见杨思勖对自己龇了龇牙。
“范承明,虽说从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我讨厌你!若是按照我治军的习惯,遇到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同僚下属使绊子的家伙,定斩不饶!”杨思勖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顿了一顿,又迸出了一个更简单的字眼,“滚!”
几经沉浮,一度甚至官居尚书左丞,范承明自忖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杨思勖这样圣眷正隆却又偏偏强横无礼的,他却是第一次遇见。他用近乎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惨笑道:“好,好,杜明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果然是少年出英雄!”
“范使君过奖,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一介成都令,从未有过想要和人一争高下的意思,奈何却有人一再算计相争,我为求自保,自然不得不多用些心。”杜士仪稍稍弯了弯腰,直起身后便从容说道,“民心向背,百姓的心思很简单,你上任之后为他们做了多少好事,断案是否公允,为人是否正派,这些评价官声好坏的标准,兴许和官场的标准并不一样,但绝不该就认为这不重要!就比如我所上奏的茶引司一事,若范使君先知道了,恐怕不是将其当成耳边风,就是利用这一点来上今日这一遭,我说得可有错?”
尽管明争暗斗多时,但今日咽下所有苦果,甚至在言辞上头也占不了丝毫上风,范承明早已心力交瘁。奋起最后一点心志恶狠狠地瞪了杜士仪一眼,仿佛要把这位年轻却可恶的成都令形貌都印在心中,范承明这才拂袖而去,但那背影之中的佝偻萧索却显露无疑。
而等到他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内,杨思勖这才看着杜士仪笑道:“杜十九郎还是激进一如从前,到底年轻气盛。”
“让杨大将军见笑了。”
六十花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了这个坎,人生就只剩下倒计时了,然而,对于杨思勖来说,年龄却完全不是问题。他幼年入宫,年近五十方才升为宫闱令,在中宗年间太子李重俊伙同大将军李多祚的叛乱中,一刀斩杀李多祚之婿野乎利,就此一举成名。此后他跟随李隆基诛除韦后,和高力士一样被这位天子倚为左膀右臂,而他比高力士更突出的一点是,他并不单单是随侍天子身侧的宦官,而是一员真正百战百胜的武将。
开元初年平安南之乱,开元十二年平五溪蛮之乱,他自忖功劳远胜只打过一次仗,而且根本没多少建树的王毛仲。然而,王毛仲却凭着圣眷优厚,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呼来喝去嗤之以鼻,他心中自然积攒了数不尽的怨气。
于是,当杜思温悄悄约见于他,请托了他这件事后,他想起此前为杜十三娘入宫也提供过方便,兼且觉得杜士仪风骨可嘉,再加上张说凭王毛仲的举荐方才再次闻达于御前,对内侍虽还不至于不假辞色,可那一层关系终究让他腻味。在和高力士仔细商量谋划之后,当源乾曜悄悄入见,递上杜士仪的奏疏之后,他们这两个御前近侍又在李隆基面前一搭一档敲了边鼓,竟把杜士仪请托源乾曜辗转所奏的于成都设茶引司,专为吐蕃市茶这桩事情办了下来!
能够让范承明吃瘪,杨思勖就仿佛看到了王毛仲倒霉一样,心中颇为快意。请了杜士仪再次进屋坐下,他便爽快地说道:“朱坡京兆公素来为人豁达,我当年还是宫闱令时,就受过他不少恩惠,但此次帮你一把,也是看在你位卑却敢硬抗范承明这样上司的缘故!若非你上奏,朝中恐怕还不得而知吐蕃人竟然对茶叶有这般渴求,须知无论是丝锦瓷器还是其他,于吐蕃人都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倘若这茶引司真的有用,不但于蜀有利,于国更是有利!”
“都是源相国和京兆公,杨大将军高将军鼎力相助,否则我人微言轻,定然不能收此奇效。”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范承明又逼凌过甚,杜士仪也并不想单纯靠上层路线挤走这样的顶头大上司。毕竟,如此一来,日后当他上司的人,难免会提防警惕,至少也会心头不快。接续上刚刚和杨思勖所谈的茶引司构想,他还以为杨思勖接下来会转达圣意,和此前一样,给一个判成都两税使之类的使职,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杨思勖带来的不止这么一个好消息。
“以成都令判两税使之外,再兼判成都茶引司主事。至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本就并非一直都派人充任,范承明此番实在是让圣人大失所望,十有八九会撵到哪儿去任刺史,一年半载之内,不会再有人来上任了,让司马署理长史就够了。”
这就是说,他不但撵走了顶头大上司,而且还让这个顶头大上司位子暂时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