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范承明带着一行从者扬长而去,杜士仪方才转头看着杨钊道:“听你兄长说,你任队正只是临时顶替别人?”
尽管河内杨氏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高官在朝,但低品官阶的外官却有不少,更何况如今的士人大多不屑卒伍,更不要说只是区区连品级都没有的队正。因此,杨钊不禁有些赧颜,本打算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可想到之前杨銛在自己面前抱怨说玉奴要拜杜士仪为师学琵琶的事,又想起街头巷尾的传闻,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索性说实话。
“明公听了别笑话我。我不是自告奋勇的顶替,那位队正刚好也姓杨。他嫌弃队正之职没多少钱进项,一直都在外头跟着人行商,收入颇丰。所以,他不但慷慨地把俸钱全都给了我,还每个月额外贴补我三贯钱。我爷娘早死,来蜀中是帮族叔的忙,能额外再赚一份,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种事并不算稀奇,兼且杜士仪又不是折冲府果毅,哪会去管这样的冒替,不过随口一问。既知道杨钊家境,心中一动的他也就颔首示意其去看看赤毕那边情形如何,再维持维持四周秩序。好在不一会儿,适才赤毕派出去的从者就已经带了一个大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那大夫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到了之后却根本来不及歇口气就被赤毕立时拖着上去救治伤者,而他却也着实不含糊,几针下去,杜士仪就看到地上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而等到杜士仪上前时,那妇人竟是艰难睁开眼睛,眼神恍惚无神,嘴里依稀能听到在念叨着什么。
“醒过来就有三分可为了!”老大夫是成都城有名专治跌打损伤的老手了,这会儿见人醒了,他那老鼠胡子似的胡须乐得翘了翘,随即便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用着急,老朽三针下去管保让人苏醒。”
“人是救醒了,那这妇人颅脑可还有淤血内伤?可还需要进一步针灸,抑或是另外开汤药?今次之后,可会留下后遗症?”
那老大夫先是一愣,待见发话的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便老气横秋地说道:“老朽这辈子看过的重伤者,比她更重的也比比皆是。这妇人撞着脑袋的时候人应该有些歪了,所以偏过了太阳要害,只要善加调治,自然能够救得。至于针灸汤药……老朽只管先救活,至于之后还要再治好,这却得诊金不可!不是老朽多嘴,这等寻死觅活的妇人,这次救回来,兴许下次还要寻死,治外伤容易,治心伤就难了!”
听到其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堆,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仿佛是印证了这老大夫的话,那妇人漫无焦距的眼神在最终凝实了之后,却是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世所不容的人!父兄为了钱可以卖了我,良人又对我朝打暮骂,现在我连孩子都没了,还不如一死算了!”
围观人群中虽有人认得这刘张氏,但更多的人都不明所以。事情原委如何,听了这些话,众人都能有个大概猜测。在那老大夫亦是摇头叹息的时候,杜士仪看着那哭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的妇人,却是沉声说道:“既然你有求死之心,难不成就没有求公道之心?且不论你身为妇人,该当自尊自爱,与人私奔,本就是违礼之罪,现如今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意求死,却令伤你者逍遥法外,简直是非不分,卑弱至极!”
那刘张氏固然被这当头痛斥骂得止住了痛哭,只余下抽抽搭搭的声音,四周围不少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这番话,有的吃惊,却有的大声起哄称快。更有性情爽直的妇人径直嚷嚷道:“就是,那样的男人若是放过了,你怎么对得起自个和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家里的事情不该闹大,可打抱不平的和起哄挑唆的更多。而当成都县廨留守的差役们满头大汗终于赶来,四下弹压之际,更有人径直到杜士仪面前行礼口称明公时,那些乱哄哄的声音很快少了许多,最终竟是完全安静了下来。
刚刚指斥那妇人的,竟是去岁上任的成都令杜明府!
老大夫从差役口中得知自己刚刚神气活现卖弄的对象,竟然是本县父母官,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知道眼下说其他的也是白搭,索性赶忙给刘张氏又是几针下去,继而在其头上外伤处小心翼翼敷了药。他虽有些嘴碎卖弄,可心地却一向还好,趁着治伤之际,他便语重心长地低声对刘张氏说道:“这位娘子,杜明府是个好官,否则只说这是家务事,哪里会管你死活?你自己想清楚,死都不怕了,难不成还让那害你至此的男人逍遥?”
“老丈……”
刘张氏能够感觉到老大夫一针针下去,自己脑际的晕眩和难受渐渐减轻,再听到这番劝解,她只觉得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想想杜士仪的当头棒喝,想想其他妇人的嚷嚷,又想想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将自己害成了这番光景,她终于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身,却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跪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