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璟和杜士仪的联名奏表一起送到了东都尚书省,尚书左丞崔泰之想到日前河南尹王怡病恹恹地回到东都,却即刻出为泽州刺史的事,心中不禁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身在高位多年,他自以为已经很能领会那点上上下下的诀窍,可在杜士仪身上却已经几次看走眼,单单近来就是两次!一次是以为杜士仪竟敢大胆封还杖姜皎后流配岭南的制书,必然会贬斥岭南恶地,谁知道却起死回生;另一次则是这一回,本以为王怡负精干之名,赴长安宣慰安抚,必然能够将那桩大逆案子解决得漂漂亮亮,可谁知道却拖得旷日持久牢狱人满为患不说,还更显得杜士仪那番陈奏入情入理!
因为天子极其关心长安城中情形,他少不得亲自到宣政殿陈奏。果然,宋璟所附账簿和借券,为这数百放贷人请宽的奏折,李隆基阅后面色霁和,等看到牢狱之中冤系之人已经全部放出,如今只得首恶十余人,请诛杀以正刑律,其余屯营兵也都已经由里坊作保放出,他非但不怒,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逆谋大案固然可恨,如今却不是他即位之初需要立威的时节!太平盛世,一二跳梁小丑作乱却牵涉广大,甚至于王怡还说姜皎都于此有涉,那他这个天子岂不是成了昏庸浑噩之君?
“不愧是宋广平,清直明允,名不虚传!”李隆基信手合上奏疏,欣然说道,“宋广平和杜君礼本就老少相得,如今一同行事,果然更是珠联璧合,源翁举荐得人!”
话音刚落,崔泰之还来不及出言附和,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内侍的通报声:“陛下,张相国求见。”
崔泰之能够起复为尚书左丞,张嘉贞引见的作用很不小,因而他刚刚到宣政殿之前,曾经让人通告了张嘉贞一声。此时此刻,这位为相已经将近三年的宰相昂首直入,只对崔泰之微微一颔首,行礼拜见了天子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长安城中有人首告与权楚璧逆案相关之人,并有账册一卷作为证物!”
事出突然,崔泰之此前只说是宋璟和杜士仪的联名奏表到了,余者却不好说得太详细,因而听到账册二字,他不禁面色一变,想要给张嘉贞使眼色却也力有未逮,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果然,他就只见李隆基听得账册二字,仅仅是微微蹙眉,令人从张嘉贞处接过账册,随手展开翻了一翻就撂在了一旁。
张嘉贞显然没料到天子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当即正色说道:“虽则首告是否属实未必可知,可事出重大,总该让宋开府和杜拾遗彻查清楚,否则若是宽纵了大逆罪人……”
“卿为宰相,应该理会的是天下大事,西京长安那逆谋已经告一段落,何需卿一再劳神?”李隆基面色虽然和煦,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和煦,“权楚璧这假贷的账簿,宋广平和杜十九郎已经联名奏表陈情,朕已经知之甚深,不需要卿再痛陈利害了!须知西京重地,民心安定为上上,构连大狱为下下,宋广平和杜十九郎言行举止深得朕心,你无需再多言了!”
张嘉贞这才知道自己留着王守一悄悄拿出的东西作为杀手锏,可结果竟然捂得太迟了,一时又惊又怒,待再想说权楚璧同党有人尚在洛阳,那马球赛兴许有人混入,他陡然醒悟到姜皎已死,王怡被贬就有很大程度是构连姜皎之故,他不禁异常后悔自己为求稳妥,不曾在姜皎未死时就先捅破此节。于是,他连此前通风报信含糊不清的崔泰之也一块给恼上了,告退出殿的时候甚至根本都没看上崔泰之一眼。而后者虽觉冤枉,隐隐之中却也不无懊恼。
等到这两人双双告退,李隆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抓着扶手的手不知不觉便攥紧了。当初从张嘉贞之言杖责姜皎,又将其贬至钦州恶地,他自是心头气怒交加,可等到人启程之后,他便不知不觉渐生悔意。可身为天子决不能朝令夕改,他也就安慰自己放下了此事,可谁曾想姜皎的死讯不过十数日便报到了他跟前,而王怡竟然紧跟着报称姜皎和长安城那起谋逆未遂案子有涉!
这一环紧扣一环,倘若不是姜皎死在路上,倘若不是杜士仪强项不屈,兴许他还得过上更久才能察觉到!这宫里宫外的这些人……简直当他是可以轻易蒙骗的三岁小孩不成!
洛阳宫神居院中,当连月以来屡受打击,已经消瘦了一大圈的武惠妃辗转得知,宋璟和杜士仪快刀斩乱麻了结了长安城中的权楚璧之案,天子深为赞赏,只令在已死的权楚璧权梁山李齐损之外,处决首恶七人,其余从者或流配或杖刑,为胁从者宽宥不问之后,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丝笑容。
“惠妃,大家此举,是不是说……”
“没错。三郎又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怎会被人一直蒙骗下去?姨父之冤,他现如今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武惠妃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但旋即便露出了森然冷色,“阿王斩我臂膀,又想趁胜追击赶尽杀绝,立威于朝堂后宫,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好了!我偏偏不让她如意,索性什么都不做,是非曲直三郎总能明辨清楚。说起来,杜十九郎真心难得,前后两个人情,我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