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黑衣人浑身一震,黑暗中的那两只眼睛仿佛死死盯着自己,杜士仪便冷静了一下,直到外间又重复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他这才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似的说道:“一路上太累,说两句梦话而已,没事……别再一惊一乍,我继续睡了……”
大约是听着房中再无动静,外间渐渐脚步声远去。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旋即淡淡地问道:“你夤夜来见,不会是单单因为想要知会我王大尹构陷楚国公的事吧?如有事情不妨明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权楚璧及李齐损率屯营兵谋逆造反,他们身为首恶自是该死,可其中有许多不过是胁从。如今王大尹兴大狱严拷讯,罗织罪名,其中便有我的昔日恩人被陷其中。我今夜来见,自当有罪,可杜拾遗既然以刚正清直著称,当此之际,莫非便只知道酣然高卧不成?倘若杜拾遗能够公正明允,还清白之人清白,那异日此狱终结之日,我自当束手就擒,从律法处置!”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杜士仪听着听着,待明白此人是为了报恩而不惜犯险潜入杜家,他冷不丁想起当初听过的一桩旧闻,心中不禁一动。然而,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如同起头那样安然躺着,语气平淡地问道:“你的恩人是谁?”
“杜拾遗无需问这许多。据称王大尹秉持的意思是,此番案子权楚璧和李齐损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不过无能庸碌的官宦子弟,做出这种事,焉知不是利令智昏,被人怂恿?说是夤夜斩门闯宫,拂晓自乱阵脚,因而乱兵杀此二人以首级乞降,焉知不是有人杀了他们灭口断绝线索?可他却根本不想想,正当长安动荡,圣人却在东都洛阳之际,倘若这一再牵连欲兴大狱,更是只会让民心动荡,让无数原本美满的家庭家破人亡!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更何况天子一念之间?从当年则天皇后到现在,好容易太平了十年,莫非又要让官民百姓胆战心惊,只觉得朝不保夕?”
此人绝非粗鄙,而是颇有见地的人!
杜士仪此刻细细再看此人身形,心里决定不如试探一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便徐徐坐起身道:“这么说,尊驾倒是个悲天悯人的人……你说得不错,虽则王大尹不想让我插手,我却也不会坐视不理。可我自己的判断是一回事,被人胁迫又是另外一回事!楚大侠以为然否?”
此话一出,他就陡然之间感觉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和压力。不等对方开口承认或者否认,他的语气倏然转厉:“我之为人,你来之前应该也心中很清楚!我立身处世,从来都是只凭心中意气决心,绝不受人挟制!如若你的恩人真的冤枉,你想替他陈情,那便以真面目来说话。否则,此刻你就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决计袖手不管,我杜十九说得到做得到!”
“杜拾遗果然是一如传闻……”低低叹息了一声之后,那黑影终于放下了头上的风帽,就在床榻前单膝跪了下来,“倘若能够,我甚至敢豁出去大理寺劫狱,然则宫禁之中防卫比从前森严更甚,匹夫之勇终究不成!杜拾遗既是垂询,我也不妨说实话,我之恩人,是权怀恩嫡长子权楚珏,权楚璧的从祖兄,如今袭爵卢国公。当初我从河北一路逃亡西域,若非他从西域任官回长安途中施以援手,我早已是沙海之中的一具尸体。他受了权楚璧挑唆,因知洛阳马球赛之事,想着家门败落,便请我带着几个权家李家子弟前往洛阳参赛,看看能否重振家名。等我得知长安惊变,悄悄跟着杜拾遗一行回到长安后,却因为权家被围来不及去见他,不想王大尹就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杜士仪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口中喃喃念道:“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及笃疾、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余条妇人应缘坐者,准此。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若只是从祖兄,又与逆谋无涉,本不在流三千里之限。”
“不错,还请杜拾遗明察秋毫,还无辜人一个公道!”
见这昂藏大汉屈下另一条腿,一头磕在了地上,杜士仪连忙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可他的力气固然不小,耐不住对方力气更大,相持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收回手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今夜潜入胁迫之事暂且不论,我还有要紧的话问你,你先起来再说!”
楚沉这才缓缓起身,心情却异常复杂。他本想今日胁迫了杜士仪答应,异日若能让恩人昭雪,他这条命就是还出去也无所谓。可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杜士仪好似认定了他的身份,而且言辞间流露出的鱼死网破之意,让他不得不有所取舍。毕竟,和他这些年见识过的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不同,年方弱冠的杜士仪一贯公正明允刚直清廉,他总不能因为报恩,真的对其以死相逼。
“你之前所言姜皎之事,从何听来?”皇城如今戒备森严,更何况是王怡坐镇的大理寺,所以,杜士仪绝不会以为这消息是大理寺打探到的。
“是傍晚时分有信使从朱雀门出来,因不少官民围堵为自家亲人讨公道,此人嚷嚷出来的。只怕一夜之间,就会传遍长安城上下!”
竟然又是和之前姜皎落马一样,相同的人言可畏这一招!可同样的招数用第二遍,还能够蒙骗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