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三娘起初仿佛有些不自然,可等到那话题从崔俭玄身上转到了路遇饿殍之事上,她却流露出了深深的惘然和痛惜。而杜士仪也没了打趣妹妹的兴致,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良久,他方才轻声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即便天下四处仓廪足,却仍旧不免要有人挨饿受冻,这是哪一朝哪一代最繁荣的盛世都没法避免的。为官一方者,能够做到四境之内无饥馁,就已经很难,更何况是主政天下者?”
对于这一番话,跟着殷夫人读书许久,已经懂得这些兴亡盛衰道理的杜十三娘顿时轻轻咬住了嘴唇,片刻之后却突然问道:“那阿兄你呢?你如今已经做官,莫非也没有把握能改变如此情形?”
“你以为你阿兄是神仙?”杜士仪哑然失笑,一如从前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这才淡淡地说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入仕为官本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的亲朋,不让别人随意拿捏。但倘若能够,我也会尽力为黎民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多大的官,拿多高的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责任和报酬,否则岂不是尸位素餐?只不过,尽管经史上头处处说什么教化百姓肃风气之类,但在朝廷看来,一地官员最要紧的却是赋税。否则,眼下整个天下最要紧的事,也不会是宇文融的检括逃户和籍外田。”
盛世藏忧,又何止今时?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杜士仪今日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接风的喜悦无影无踪,而杜十三娘也同样没了兴致。等到杜士仪送了妹妹回房,自己又回到书斋,看着四周架子上积攒得越来越多的书,他想起如今日趋瓦解的府兵制、均田制和租庸调法,想起自己近日来写的那些东西,眼神不禁好一阵闪烁,随即突然对外喝了一声:“来人!”
“郎君有何吩咐?”
“备马,我要去拜会宋开府!”
腊月末各官署即将放假的时节,这近两年来冷冷清清的宋宅门前,本当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可不想当杜士仪在乌头门前下马请人通报之后进了前院,却发现外头竟有十余匹坐骑,显见是一家所拥有。尽管随从都早已被人带到前院廊房休息,但只这些坐骑就足以让他察觉到,今日来拜访宋璟的客人非富即贵。果然,当他进了正门之后,引路的家仆便笑着说道:“杜郎君来得巧,今日张相国正好刚来不久。听说杜郎君来了,张相国还笑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如今政事堂中有两位张相国,但杜士仪笃定今天来人若是张嘉贞,绝不会说话这般亲近,因而断言是张说无疑。想到张说回朝之后,自己还不曾去拜访过,今日相见实在是无巧不成书,他不禁在肚子里哀叹了一声。
张说这个人尽管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能察觉到城府非同小可,可不比宋璟光风霁月崖岸高峻,他本打算惹不起躲得起,这下可好,硬生生撞上了!
第296章 表字君礼,忘年知己
张说和宋璟是多年老相识了,尽管明面上宋璟是得了姚崇的举荐方才继任为相,但如张说这般真正心里明白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幌子,早在当初,宋璟便是简在帝心的人。两人都是当初还是太子的李隆基心腹,又一样是先后被贬出京,一个在广东,一个在岭南,因而张说即便知道宋璟和姚崇旧日私交不错,却一直把对方当成友人,此刻自是谈笑风生。待到书斋外头伺候的书童报说杜郎君已经到了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可是来了!”
正好进屋的杜士仪听到张说提到自己时这般热络的口气,不禁心里一突。好在他的心理素质向来不错,在张说那笑吟吟的眼神之下,他连忙行礼,随即又向宋璟躬身见礼,却是客气而不失恭敬地称了一声宋开府。
“说之本来是要走了,结果你正好登门求见,他便又不肯走了。”宋璟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节缘由,这才颔首说道,“你在万年县尉任上转眼间便经历了好几件事,着实处理得不错。尤其是蓝田县主一案,占住理又能深究到底,终究给了百姓一个交待,亦是让那些皇亲国戚不敢胡作非为。据我所知,年关将近,那些大安村的村民甚至有人打算供你的牌位。”
这前头的夸奖也就罢了,这最后一句险些让杜士仪满头大汗——人死了才供牌位,他眼下可还活得好好的!再者,如此一来要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抓了由头弹劾一本,那就是无妄之灾了。因而,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立刻说道:“我是一片公心审案,他们这般大张旗鼓,那就把公义变成私德了。所幸宋开府告诉我一声,明日我就派人去大安村晓谕,若有人私设这等东西,立时让他们烧了!”
张说不禁哑然失笑:“各地州县父母官,若是能得百姓这般敬爱都甚为难得,更何况万年县这样的天子脚下?杜十九郎,你去年刚到并州时,我还觉得你只不过是书生意气,可你从并州而幽州,最终不但慑服铁勒,更是让奚族内乱得以平定扬名而归,我方才知道还是看轻了你。你这万年尉任上才只半年,却是经历颇丰啊,也难怪政事堂中其他两位相国提到你时,亦是啧啧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