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一碗自酿的米酒下肚,老汉和两个儿子的话就渐渐多了。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云州人,而是逃避兵役不远千里从关中迁过来的,如今在云州落户已经有七八年。不但在城中开垦了十几亩地,自给自足不成问题,还能悄悄送到朔州去换各种必需品,日子过得虽不殷实,但却逍遥,唯一的遗憾便是此地很难找到妇人,故而从丧偶的老汉到正当婚龄的两个儿子,全都不得不打光棍。
“老丈就没想过积攒下了钱回乡养老?”
“积攒下钱?呵呵,郎君真是高看我了。关中就属权贵多大户多,千辛万苦开出来的地,一个不好就被人看中谋了去,租赋重,兵役更重,与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不如在这儿求个逍遥。”醉醺醺的老汉看着两个连连点头的儿子,面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别说我们,城中那上百户人家,哪一家不是因为如此方才避居在此的?附近的那些铁勒人固然凶,可只要客气些,每月送粮食去,他们也都不来骚扰,比我们的家乡好多了。”
这种回答让杜士仪心中沉甸甸的,可既然他自称商人,总不可能一家家一户户地探访过去,只能让赤毕带着几个从者次日一大早在城中转了一圈,虽没有仔细访查,可所见所闻大同小异。重新启程之日,他想到如今还算是太平盛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沿着云州一路沿边路往西北前进,人烟一时更加稀少,然而,那条蜿蜒的长城却几乎一直伴随在视线之内。杜士仪本以为是汉长城,可同行的几个卫士对此却熟悉得很,其中一个更是解说道:“这是当年北齐修建的,因为那时候北齐北有强敌,又有北周虎视眈眈,因而花了好几年功夫陆陆续续修建长城。如今虽是转眼百多年过去了,但当时的长城修建得颇为牢固,清塞军和天成军都是毗邻北齐长城而设,进可攻退可守,最是险要之地。”
正如那卫士所说,尽管清塞军和天成军对于杜士仪这一行人的到来有些诧异和措不及防,态度也并不那么热络,可说起这条北齐长城,上下军将都赞不绝口,毕竟相对于筑城平川无险可守,这条北齐长城让他们多了一条天然的遮蔽,不会轻易被人兵临城下而没有预备。而那位天成军使当听说杜士仪接下来要从妫州境内走,不禁眉头大皱,踌躇到最后送行启程的那一天,他最终还是谨慎地提出了一声建议。
“奚和契丹近来时有征战,妫州虽是我国之土,却偶尔有奚人犯边,杜郎君一路还请多加小心。”
妫州因地处边陲,同样是地广人稀,最初入境几十里全都不见人烟。这一日傍晚,众人又是宿在一段长城脚下。和此前一路经过的不同,这一段显然是另外经过休整,看上去夯土严实,和那些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长城大不相同。尽管如今已经入了河北境内,但对于这一段新长城,卫士中间却也有人知情,一句张使君当初为幽州都督时所造,让杜士仪颇为吃惊。然而,更令他意外的事,却还在这一日深夜。
迷迷糊糊的他被人推搡醒来,原以为天色已亮,可当发现四周依旧漆黑,可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却越来越近的时候,这才睡意全无一骨碌坐了起身。这时候,赤毕给他披上了外袍,这才低声说道:“人应该并不多,约摸四五十,而且既有马车,应当不是歹人。可大半夜的,会是谁还在赶路?”
说话间,赶路的一行人仿佛也看到了这边的篝火,一时传来了连番喝问。这其中,既有杜士仪很陌生的异族语言,也有他熟悉的关中话,不多时,便有人上前问话,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家主人敢问各位宿客,这是前往何处?”
赤毕看了一眼杜士仪,旋即便钻出了小小的帐篷,沉声答道:“我们是前往幽州的客商。”
“前往幽州?缘何不走恒州或是蔚州,却从妫州走?”
来人这毫不客气的口吻让赤毕眉头大皱,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中间还显然夹杂着操着突厥语的外族人,他不得不谨慎了一些:“因路上带着些要送到清塞军和天成军的货,故而到那里去绕了绕。倒是各位趁夜赶路,少见得很,不知前往何地?”
“那就不劳你探问了。”来人冷漠地答了一句,转身正要走,却只听马车那边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他连忙撇下赤毕快步过去,待到车前仔仔细细聆听了主人的吩咐之后,他方才回转来,却是用同样不容置疑的冷峻口吻说道,“你们管事的人是谁,我家主人要见他。”
赤毕定睛看着那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马车,心里狐疑更甚。他正想是找理由推搪,还是随便让谁冒充管事的上前试探,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我就是管事的,令主人找我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