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直视天子眼睛的李纳丝毫没有发觉,李隆基此时此刻的目光中满是愠怒。高力士带回来的并不单单是进士科草榜,还有几份策论卷子。其中既有草榜第一苗含液的,也有杜士仪和其他几人的。身为天子,他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文采之外的立意立时让他分出了高下来。因此,这榜单末尾的那个名字,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实在是可笑得令人发指。
“李卿应该不是第一次主持贡举了。”
“是,去年亦是臣知贡举。”
“倘若你是第一次知贡举,朕还可以说,你是初涉此道,因而方才眼光失当,可你既是第二次,先有明经科将经史不通的葛四郎置之于上上,后有进士科将策论精到的卷子置于末第,朕真不知道是该说,是你昏聩无能,还是朕用人的眼力不过如此!”
这极其尖刻的痛斥几乎让李纳几乎吓晕过去。俯伏在地的他只觉得浑身战栗,几次想要开口,可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辩解之词都吐不出来。然而,上头的天子却显见并不打算就此作罢,突然声音又转而平和了下来:“策问五道,你选题不涉经史,而偏政治时务,这是为何?”
“臣……臣是想帖经既然已经考了经义,所以……”
“既是多政治多时务,那判卷时缘何又全然不顾高下之分?”
“臣……臣是根据三场成绩判定的名次。”鬼使神差,李纳如此答了一句,可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杜士仪的帖经是十条皆通,而试赋亦是无可挑剔,若再加上那策论五道,按照从前经策皆通就可授甲第的旧例,多年少见的进士科甲第便又得人了!果然,还不等他设法再解释两句,突然就只听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必是皇帝发怒,失手砸碎了手中什么东西,一时竟是一声都不敢吭。
“杜思温亲自在朕面前举荐的子弟,若是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不通,他的老脸往哪儿搁?京兆府试帖经全通,试赋出众的解头,到了你这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手中,便成了今科省试最末一名,你居然还敢言说成绩乃是三场判定?”
李隆基并非寻常太平天子,这许多年来,从祖母武后当权,到中宗时期韦后乱政,再到太平公主意图将他掀翻下马,各种情弊他都看得很清楚,岁举亦然。正因为如此,开元之初他用了王邱,将动辄上百的进士科及第人数减到了十七人,然后几任考功员外郎多数中平宽和,岁举不能说是绝对公允,至少也是相对公允,权贵请托和寒门人才总还能相对平衡。而李纳上一科取士二十五,这一科的名单却足足五十七,其中怎会没有猫腻!
眼见得天子已经震怒难当,李纳两股打颤,心头彻底绝望了起来。他本能地想吐露出那些请托自己的权贵之名,不论王守一还是王毛仲等等,可在天子冷冽的目光下,他想起自家后院那些财货,以及那些人对比自己的权势地位,只能喉头发苦地连连叩头谢罪。
见李纳匍匐不敢辩解,李隆基突然闭上了眼睛,却是没有再质问这名次之中的缘由,只淡淡地吩咐道:“力士,命吏部侍郎裴漼重新看进士科这榜上五十七人第三场的五道策论,重定前后名次。”
只是重定前后名次?既不穷究后头的情弊,也不问杜士仪落在榜末可是另有缘由?
饶是高力士一力在背后主导推动了此次的案子,这会儿也有些糊涂了。然而,窥见李隆基面色阴沉,他不敢多言,慌忙应声携了所有东西再往尚书省吏部而去。他这一走,李隆基立时不耐烦地撇下了战栗难言的李纳,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治世之下竟然出了如此纰漏,他的面子往哪里搁?敢做这种事的,一个两个必然都是他亲近信赖的那些人,否则李纳会那么轻巧受人请托?拔出萝卜带出泥,真的就此清查,还不知道会查出多少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还不如借此给这些人一个警告!
想到这里,李隆基便停下了步子,随手招来一个内侍便沉声说道:“去中书门下传旨,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举人不实,立贬沁州司马!此次放榜事,先由侍郎裴漼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