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士仪要找的颜六郎,在此坊之中无疑赫赫有名,而且人缘极好。自进了敦化坊西门,无论是坊中武侯,还是其他路人,在他打听的时候每一个都盛情指路不说,到最后十字小街的一棵大槐树下,下马询问的杜士仪向坐着看书的一个年方十岁许垂髫童子问路时,对方听到是来拜访颜六郎的,顿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郎君今日来得实在有些不巧,我家六兄早起出门会友,至今尚未回来。”
一路上指路的人虽热情,却都没说颜曜卿不在家,这会儿杜士仪闻听此言,意外之余还有些遗憾。然而,那童子说着便又笑着说道:“只不过,远来是客,若是郎君不介意,时近中午,不妨到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六兄虽不在,但其余诸位兄长都在。”
王缙还是第一次到敦化坊来,刚刚路上还特意让杜士仪拐到曲江去瞧了瞧,见风景美不胜收,心中倒遗憾没有在这儿寻一处寓所暂居。这会儿闻听这童子此言,他不禁从车上探头张望,随即就干脆跳了下车,又好奇地问道:“小郎君说颜六郎是你家六兄,你也是颜氏儿郎,不知名讳排行如何?对了,你刚刚说诸位兄长,你家中兄长很多么?”
“我姓颜名真卿,在家行十七,二位郎君唤我颜十七即可。”童子说着便是一笑,随即有条有理地说道,“我家中兄长总共有十六位,其中如今于这颜氏祖宅居住的便有六位,除却六兄出外访友,如今还有五位在家中。”
“却原来和我家中一样,都是兄弟多。”王缙屈指数了数,便笑着说道,“我河东祖宅中也是兄弟最多,如我便已经排行十五了,竟是比你家兄弟还多些。”
杜士仪见王缙煞有介事地正和颜真卿瞎掰这些,想起自己还临过颜帖,他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想想此刻应该到颜宅不远,他便索性到牛车旁请了王维也下来,复又来到那和王缙一问一答一板一眼的颜真卿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说道:“颜十七郎,今日我们三人不告而访,着实有些唐突。我是京兆杜士仪,这是太原王氏王维王缙兄弟,既然你说颜家其他兄弟都在,可否带我们前去?”
颜真卿连忙揖礼见过,当下爽快地在前头带路,杜士仪便吩咐牛车和随行赤毕等人在后头缓缓跟着。顺路拐过了一两处民居,他便只见前头一座白墙大院,门前却只有一人看守,膝头摆着一册书,说是看门,还不如说是在看书。当颜真卿带着他们到了门前时,那正在看书的年轻短衫后生连忙抬起头,旋即站起身打招呼道:“十七郎君,今天这么早就看完书回来了?”
“是有客来拜访六兄,我便请了回家来。”颜真卿一边说一边伸手请了杜士仪三人往里走,而那年轻后生目送着人进去,突然想起一事,扬声说道:“十七郎君,今日通化坊殷宅派人来接,殷夫人打算回去了!郎主刚刚就遣人来问,郎君是一道回去,还是再住几日?”
“我和大姑母一块回去,阿娘也该想我了!”
听着这番对答,杜士仪少不得思量这殷夫人是谁,就只见对面一门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花甲老妇从其中缓缓出来。见颜真卿慌忙让道行礼,叫了一声大姑母,而这老妇一耳用绢帕包住,他不禁心中一动,和王维王缙亦是连忙拱手不迭。
而那老妇含笑上了前来,向颜真卿低头问了一声,随即便讶然问道:“京兆杜士仪?可是今科京兆府试解头杜十九郎?”
不等杜士仪点头或否认,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维和王缙道:“可是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今岁京兆府试本是龙争虎斗,可惜王十三郎一时错过,六郎他们兄弟几个还嗟叹了许久。”
“不想些微声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无妄之灾,所以如今病体痊愈,我便请了他和十五郎一块出来访友散心。”杜士仪从容又行了一礼,这才笑道,“只没有想到,不曾访着颜六郎,却得遇节义殷夫人。想当初夫人上殿溅血为叔鸣冤的义举,我还是孩提之时便感佩不已。”
殷夫人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她正是颜真卿的长姑颜真定,高宗朝王皇后被废后,王皇后舅父柳奭亦是受牵连被杀,而因为她祖父颜勤礼的继配柳氏乃是柳奭之妹,因此颜勤礼一度也被贬。此后武后当权,她因才学被选入宫中为女史,孰料酷吏肆虐,又罗织罪名,欲置颜勤礼元配殷氏之子,她的叔父颜敬仲于死地。危急时刻,她带着两个妹妹上殿陈情割耳明志,最终终于使叔父得以免死,然则她的堂兄弟,柳氏与颜勤礼所出五子,最终却是终身不得入仕。直到武后崩逝后,这一条禁令方才得以根除。而颜真定因嫁殷履直,因而常被人称为殷夫人。
当年那场大案对于当事人来说刻骨铭心,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不复记忆了。王缙便是几乎一无所知,而王维博闻强记,杜士仪这一提醒,他便惊呼道:“我记得当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块上殿鸣冤,一时传为美谈,却不想今日竟然能得见真人!”
那割耳鸣冤的旧事对于颜氏一家来说,可以说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说是门风家声的最好写照。听得外人居然知道这段旧事,从小便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颜家兄弟几个不免对这三位来客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迁转的颜春卿便爽朗地笑道:“这几天一直听人说杜十九郎博闻强记,进士科第一场帖经竟是考得比明经科的人更好,我本就想见一见,谁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