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行礼,彼此直起腰之际,不禁彼此都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崔五娘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从小便这样爱钻牛角尖。”提到自己那个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却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小十一郎他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想当初为了让他去嵩山悬练峰向卢公求学,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设法求来了普寂大师的荐书,而后我和母亲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连哄带骗,这才总算把人诳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阳奉阴违,更不要说踏踏实实求学。”
说到这儿,崔五娘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十一郎以为是他怄死了阿爷,谁都劝不回来他,一门心思在殡堂守着,当下头报说苏桂偷偷离家,应是赶去长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必然会去寻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终却没有拦他下来,结果让杜郎君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误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说就太见外了。看十一郎刚刚那情形,幸亏我来了,否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仪听到崔五娘坦陈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苏桂出来,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顿时无所谓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休说只是京兆府试,就算省试在即,事急从权,该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说……刚刚我虽是好一番当头棒喝,但能不能让他幡然醒悟,却还说不准,我得再去殡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见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刚屏退侍婢,悄悄在树丛中听到了两人之间所有谈话,最后方才现身的崔五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勉力提着的这一口气一泄,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坚强干练的形象,就这么软软坐倒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自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除却殡堂举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头悲恸,安慰母亲,主持家务,分派上下,就连长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开解,却始终奈何不了软硬不吃的崔俭玄。如今,崔俭玄眼看是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她心头压着的最大石头算是就此移开,也对得起父亲临终的托付。
杜士仪走到小径尽头,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却只见崔五娘就那样失魂落魄地低头坐在地上,再没有素日的落落大方精明干练,他顿时愣住了。环目四顾不见半个人,他思量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时,便弯腰伸出了手。然而,发现人木然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得屈膝蹲了下来,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满了泪水,仿佛没有焦距似的浑浑噩噩。这时候,才刚当头棒喝把崔俭玄给喝醒的他顿时大吃一惊。
那一壶水可是全都泼在崔十一脸上了,而且那一套对男人能用,对女子他却万不敢使出来!
“五娘子?五娘子?”
叫了好几声不见反应,杜士仪一时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掐崔五娘的人中,然而,手才触碰到那气息温暖的鼻翼下,偏偏崔五娘便在这一刻回过神来。四目对视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地上太凉,我扶你起来吧?”
“多谢杜郎君。”
刚刚杜士仪的指尖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的人中穴,崔五娘当然知道他原打算做什么,心中一时又是感念,又是感慨自己的软弱。此时此刻,她伸手搭住他伸过来的手,勉力要站起身,然而双脚却发软不争气,直到杜士仪索性伸出双手来扶住了她,她才终于缓缓站稳了,旋即便缩回手捋了捋纷乱的发丝,低头颔首道:“心头如释重负,故而一时失态了,多谢伸手相助。”
杜士仪知道越是坚强的人,越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然而,如今崔家迭遭变故,崔谔之这一家主母病弱,诸子尚未独当一面,若崔五娘再因逞强而有什么闪失,只怕家里更乱,他少不得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乍逢悲事,十一郎固然钻牛角尖接受不了,五娘子却也不是铁打的人,还请不要什么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味勉强自己。比如十一郎,他既然身为崔家儿郎,就得给他加一点担子,免得他闲极无聊胡思乱想!”
直到杜士仪说完这话,告辞离去好一会儿,崔五娘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这些年她以出嫁之女大归回到娘家,主持家务孝顺父母教导弟妹,本以为是尽了身为崔氏女的职责,可倘若是按照杜士仪这么说,正是她事事都管,都要逞强,这才让弟弟妹妹们不但习惯了崔氏门荫的庇护,也习惯了凡事找她这个长姊拿主意。可是,母亲已经倚赖惯了自己,她难道还能抽身而退不成?
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后头,原本探身窥视的崔九娘缓缓把身子缩回了树后,随即抬头看着头顶那浓密的树荫,眼神闪烁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