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已经不会再回应他的哀求了。哈利一直是个厉害的哥哥,做什么事都拼尽全力、向着一位合格的爱德华兹侯爵努力,这一回也该做到,他必须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他一贯自若的笑容跨两步跳上车板,抓住弟弟的手。
可他应该知道哈利已经死了,就在停下的那一瞬间。他跟着父亲和哥哥做过很多手术,他们甚至为贪婪的贵族更换器官,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破碎的心脏,他希望是自己学的东西出了错,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乖孩子、好学生,所以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哈利能从地上站起来。
他张嘴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喊:救命、救命、救命啊——谁都好——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其他手指是什么时候折断的?他不记得了。他眼里只有笼子后边拖着的长长的、长长的、蜿蜒无尽的血痕,哈利鲜红的皮肉和蓝灰色的肠子挂在粗糙的石头上,哥哥那张能叫最贞静的淑女回首凝视的脸孔在石块和泥土里一颠一颠地变得血肉模糊,然后在漫长的运输线上凝固、发黑、腐烂、生蛆。
杰瑞米在喊痛,喊他的名字,亚伦,救救我……可是他救不了任何人,他只是跪在囚车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哥哥,哈利会和他身边的几具尸体一起烂掉。他听见了少女的哭喊,真奇怪啊……以前他从没有听清楚过,过了两百多年快三百年,他却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帕翠西娅,帕翠西娅也在尖叫:亚伦,救救我——
杰瑞米不出声了,士兵们的叫骂也停下了,帕翠西娅喊了几声也断了气。他呆呆地看着哈利撕裂的肌肉,那双奔跑了一天一夜的赤足血肉模糊,露出了里头的白骨。秋雨开始了,那会让哈利腐烂得更快,他得想办法……
太阳神密特拉听见了他的祈求,牢门开了。他几天没进水进食,差点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他终究跳下了囚车,有人接住了他——
阿诺德,不,现在可以叫他亚伦了。亚伦·扬·爱德华兹,在山洞里猛然惊醒,深吸一口气,梦中发不出的求救声就此熄灭在喉咙里。
他不允许自己沉浸在得人拯救的幻想中。
火堆熄灭叫他后半夜都没睡好,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他很久没做梦了,但还是能分辨清楚梦境和真实的记忆。幸好是现在,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会为杰瑞米或帕翠西娅伤心内疚了,他只会去多杀几个主教给他们殉葬。
山洞里有一汪活泉,这个时节让人觉得很冷,毕竟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两天米哈伊尔就十七岁了。
但亚伦昨天找到这个山洞的时候依然感到幸运,在烈阳城待的……多少年?他不记得了。那么久——那么多个春夏秋冬把他彻底改变了。他需要清水来洗净他们一时兴起灌进这具身体里的污秽,包括死人和牲畜的血、从瘟疫之地带来的污水和灵性满溢的药;他用草药和鲜花填满食道和胃袋,用精油和水煎草药的蒸汽熏用不上的呼吸道;他想擦干净烙铁烫坏的一切,想洗干净冬天夜晚的地面——最后只有他活下来。
他还得负责给死人缝上肢体,他的亲人们太软弱了,而他挑起细密的针脚时甚至不会抖一下手指,可以让他们体体面面地被丢进火中。他要洗干净指甲缝里的血和肉,里面有他的小表妹和……和谁?
亚伦捧起清泉泼在脸上,剩下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想去想了。要是米哈伊尔坚定地站在教会那一头,他会高高兴兴地大声对他说出一切,可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叫米哈伊尔去寻找真相了。要是米哈伊尔得知了一切该怎么办啊?
他闭上眼睛,感受甘甜的泉水灌满口腔和咽喉,缓缓流进胃里,沉甸甸的,让人很安心。
他梦见了米哈伊尔。他为此羞耻,因为在米哈伊尔来救人的梦中,哈利已经死了,杰瑞米和帕翠西娅也是。他得拯救和其他人无关,这不是他应得的。说到底,就算那时候有米哈伊尔又如何呢?米哈伊尔会死在那个秋天,毫无疑问,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