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陛下贵为天子,诸事繁忙,可能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但陛下恩德,臣时时铭记于心。若臣今后能为陛下分忧,哪怕只是丁点,也是臣莫大的殊荣。”
——这样也行?
他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话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但一时间,朕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大字。李简光提到“同州”这两个字的时候,朕就猛然意识到,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只不过,时隔两年,十几岁的少年又是一天一个变化,朕没能第一耳朵就认出来。
“你就是李郑生的侄儿阿光?”朕思索着问,依稀记得少年冲出门去时李氏族长脸上的焦急。
伏在地面的少年身躯猛地一震。“回陛下,正是臣。”他的声线又开始发抖,但这回不像是紧张,更接近于激动。
“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李简光依言抬头。他面孔上还残余着当年的几分影子,眉宇间的倔强却像是从未变过。认定一件事就会拼命去做的倔强……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能经常见到……
此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都克制不住八卦的心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彼时朕只带了很少人随行,他们好奇实属正常。在这种背景下,岿然不动的谢镜愚就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朕下意识地盯着谢镜愚看,只片刻就明白过来。虽然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不就是朕经常在谢镜愚身上捕捉到的么?
还是哪里不对……若是他们两人有这样的相近之处,谢镜愚当年是怎么把人劝好的?朕和雍蒙就从来谈不到一处去呀……
“果真是你。但朕得承认,那时候朕可没料到今日。”朕堪堪收回就要发散到远处的心思,“有才若你,朕心甚慰。”
“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李简光又恭敬叩首。
而“朕心甚慰”这四个字出来,殿上诸臣也没法继续窃窃私语,改而齐声山呼:“臣贺陛下喜得良才!”
虽说朕微服去李庄的事情朕并没有亲口承认,但朝中众臣都是人精,到处打听消息是必修课。知道朕去了,那八成也会猜出谢镜愚跟去了。故而,之后的殿试,众臣大都心不在焉,只悄悄地拿眼角余光瞄谢镜愚,可能在想李简光这个新红人已经预定给了谢镜愚一派。
朕知道谢镜愚从来无意派系,不过树大招风而已。殿试结束后,朕回到承庆殿,还想着等他下次觐见时,问问他把李简光放在哪儿好。但也许朕瞌睡时总有人送枕头,刘瑾适时端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陶罐。朕开盖一闻,枣花蜜枣熟悉的清甜香味霎时扑面而来。
不用问就知道谁送的,朕暗道李郑生的热情好客还是一如既往。蜜枣有了,借口也有了,朕便命刘瑾传话下去,把谢镜愚叫来。
没过太久,谢镜愚便进了门。行礼是固定程序;等他再抬起头,便注意到了桌上蜜枣,忍不住笑了。“陛下总是有臣等不及的福气。先是有明算之才,现在还有蜜枣之味。”
“所以朕才召你来。”朕也笑了,“谢相要多少,朕许你自取。”
“既然陛下如此说,臣就不客气了。”谢镜愚道,随即向前,用边上早就备好的银箸夹食。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客气,但他吃完三个就停了下来。“臣以为,陛下唤臣前来,定然有比蜜枣更重要的事。”
“谢相又知道?”朕假装惊讶,“不如谢相说说,朕到底所为何事?”
谢镜愚又笑了笑,显出了几分胸有成竹。“明算中举之人通常叙任算学博士,但陛下不想要李简光任算学博士。”
“为何你如此想?”朕故意问。
“算学博士不过教授算学。以李简光表露之才,做这个不如何合适。况且,如今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已然满额,塞不进去人了。”
出路太窄可能也是修习算学之人很少的原因。朕心中嘀咕,突然又意识到另一点:“依你之见,李简光口中的云游僧人、他的恩师,会是何人?”
这问题听起来难,实际上不然,尤其对谢镜愚而言。“臣少时便听闻,南吴国子监有一博士姓何,素有神算之名。家严向来欣赏此人,每逢设宴必请。但此人性子孤僻,不爱交游,臣只远远见过他一面。待到建康城破后,流民四窜,臣就再也没听过此人的消息了。”
南吴毕竟一方王朝,即便灭亡,遗民中也不免有才能出众之辈。谢镜愚是被父皇发掘的;不管云游僧人是不是这个姓何的博士,能算朕发掘了一半么?
朕随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问:“你知道李简光便是李庄的阿光么?”
谢镜愚稍一犹豫。“臣是上巳之后知道的,但没人知道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