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被佩服的感觉很好,但看他们一身伤,朕便高兴不起来。故而,朕只待了一阵子,转头又登上了西城楼。
因着大战的缘故,今夜城外的长明灯并没昨夜点得远。匆忙之间,战场并未彻底打扫干净,残刀断枪到处都是,更别提那些不知何人的肢体碎片了。修罗炼狱,莫过于此;朕于心不忍,然而这并不是于心不忍便能解决的问题……
当年父皇东征西战,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呢?
如今天下传到朕手中,朕又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消弭战争?
畏战不可行,好战不可行;要在它们之中取得平衡,却比偏向任何一方都难……
朕忽而明白了谢镜愚问那两句的用意。镜者,正身也;愚者,蒙蔽也,亦可作不明事理解。
“谢老爷子不愧当世大儒,真是取得一手好名字。”朕嘀咕道,不由暗自失笑。想必父皇把谢镜愚留给朕之时,定然也预料到了此日……
耳边风声寂寂,脑中思绪纷纷。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黑暗中燃起了火把,一点接一点,在密林中蜿蜒前行;下弦月微光黯淡偏红,大将身上的银铠也像是染上了血色;忽而光线全灭,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头开始出现星点火光,依稀能分辨出许多帐篷起伏的轮廓……
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像是某种默片。
朕立刻意识到朕在做梦。松府和龙州的驻军马上就要到了!必须马上让崔英和徐应骁带上大军汇合!慕容起和项宁的八千兵马应该已经就位,江通等人什么时候到?
下一刻,朕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不小心睡着了。再望远处,该是吐蕃军队驻扎的地方还是浓重的黑暗。“去叫崔将军和徐将军,”朕毫不犹豫地吩咐边上值夜的士兵,“就说陇右大军准备偷袭吐蕃,让他们立刻准备接应!”
“……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士兵一脸迷茫,完全没反应过来。
仿佛老天爷都在帮朕,城外北面林中隐现火光,三长两短,每次都是一闪即逝。这是军中暗号,看见的几个士兵莫不目瞪口呆,之前被朕点名的那个也被吓住了。“回陛下,我这就去!”他一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此时恰好是寅时正。若在京中,朕应该刚刚起身。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上朝的时候。平日常朝没有太多事务,通常一个时辰之内便能结束。官员们各自回去做事,朕则开始批阅奏折。午时之前,朕便会用膳,而后小憩;午后则是留给召见官员、几位宰相及中书省拟诏的固定时间。若有空暇,朕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练箭。到了晚膳后,要么继续挑灯夜战,要么面见京中官员、令其议政……
而今日之战的胜负在朕批阅奏折的末尾时便已经定了下来。
被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已然措手不及;之后安戎城驻军加入配合,吐蕃更是顾首不顾尾;若说他们在两边夹击下尚且还能坚持,再加上数万大军肯定不行——
虽说一路都是急行军,但毕竟数量摆在那儿,只要不傻就不会硬抗。我军援兵刚冒头,松仁松赞就知道此次要吃大亏,即刻率兵后退。这本是个打不过就跑的上上之选,奈何工部张继向来奉行实用至上,监制的铁蒺藜瞧着灰扑扑,踩上去才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
午膳时刻之前,朕已经得到了偷袭成功、我军大胜、吐蕃溃逃的消息。待到晚膳之前——
原本只能远远看着的松仁松赞已经被押解到了城主府。
“吐蕃赞普为我朝生擒,吐蕃将军、上师、兵士等均已投降。”一众将领都跪伏于地,齐声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臣等幸不负陛下所托!”
朕亲自挨个儿把他们扶起来。“诸位为大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这头功自然都是你们的。来,给诸位将军赐座!”
诸人一一坐定,就是将敌军首领带上来的时候了。
以吐蕃赞普的身份来说,松仁松赞表现得还算有气度。虽然身上狼狈,但他并没有那种败家之犬夹着尾巴的影子。相反的是,他一进门,就直直地盯着上首的朕看,要他低头好像比要他下跪难多了。
“赞普。”朕先开口。不过是被盯着而已,朕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一听到这句话,松仁松赞就大笑起来。“那日城上,果然是你!”
朕瞧了瞧左右将军,暗自思忖。昨日朕确实在城门上喊过话,被认出也正常。退一万步说,就算松仁松赞认不出朕的声音,他见到那么多援军,也该猜出几分阵仗为何了。“昨日之事,让赞普见笑了。”
朕的本意是指开头士兵替朕喊话,可松仁松赞似乎一点也不如此认为。“见笑可能是有,却是我令陛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