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洒天际,天色半暗,茫茫雨下,是明珠惶惑的神色。她的心如步伐,疾跳难安,一入大宴厅,即见童釉瞳哭得红肿的眼迎上来搀她,“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在里头,你去瞧瞧吧。”
整个厅堂栲栳似的围满了人,呜呜咽咽低声啼哭。明珠拨开人群,就见到大敞的一口棺材,上好的漆红沉香木,棺壁上绘着引魂升天的队伍,狰狞如鬼魅地张着大口,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入口腹。
她整个身子一歪,被青莲撑住,尔后似有冰雪入体,冻结了她的心跳。她搦了步子上前,垂眸瞧见一张腐烂的脸,腰间是宋知濯惯常所佩的小小一只翡翠麒麟,在这具半腐的躯体上闪着绿油油的、鲜活的光芒,身上的衣物业已褴褛不堪,却仍能瞧出华丽的质感。明珠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像一场哀钟,响彻了她的全身,直到瞧见手臂上一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恍如雷殛,泪连坠而下。
耳畔不知是哪里传来宋追惗沧桑的嗓音,如在一片虚海,“几位将军是在邢州官道上的一条河流里将他打捞起来的,仵作验过尸,身上共有二十八处刀枪伤,有的较旧,有的较新,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处剑伤,是一剑毙命,十有八九是辽国刺客追杀到邢州,他有伤难敌,才,殉国捐躯。”
适才,明珠才端起泪眼去瞧他,见他苍白的面庞始终平静,连说出的话儿亦是气息平稳,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可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却是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人。
她想大哭、想大叫、无力的四肢想脱离躯体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然而最终只是一滑,软倒在青莲怀里,整个天地旋转中,扑来许多许多的人影,宋知濯茂林成荫的身姿好像就站在人群后头,在一场无端风雨中,他温柔地笑着,酽酽望着明珠,又在盖下来的黑暗中旋衣而去……
他走了,与那些三千红尘中的前人一样,走过了明珠的生命。她伸出手,在一场烟云中去拉扯住他,想要回答他临走前所念的那个问题,“你要快点回来,否则我就真的不等你了,你是知道的,我忘性大,指不定一日紧一日的,我就把你忘了。”
他在浓烟里回首,露出个可恶的笑脸,“小尼姑,你说晚了。这下,是我等不了你了。”尔后他掣出了手,朝前缘深深的迷雾里款款而去,不再回头。
人世就是由一场场离别所构成的,告别父母、告别故土、告别一个个深爱的人。
这是明珠醒来时唯一所想到的一句话儿,她以一阵眩晕告别了宋知濯,大约已经告别了。故而眼前就只看得到华丽的温床,以及幽幽淡淡的梅香。她的声音很平静,涩涩的眼转向帐外案上坐着流泪的童釉瞳,“什么时辰了?”
寡淡干哑的一个嗓音将童釉瞳惊得一跳,旋即便急步过来,“明珠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好?”泪珠儿在她面上娇艳地缀着,她猛地扭头朝卧房外嚷起来,“太医!太医!快来人,明珠姐姐醒了!快来、明珠姐姐她醒了!”
呼啦啦涌进来一圈儿人,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妍丽迤然的倩影纷呈拥至床边儿,汇成了一片惨白。明珠认得这个颜色,披麻戴孝天地归清的颜色,她们哭着的脸挤出了一抹笑,给一位老太医留出一条道来。
直到太医走后,众人方才松一了口气,青莲的眼泪奔涌而至,一只手直往她手上拍打,“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这都十来天了,你要是再不醒,孙管家就要请法师来招魂儿了!”
“十来天?”明珠半点头绪也无,只觉口干舌燥,“先倒盏水来我喝。怎么会睡十来天呢?宋知濯呢?”
众人哑口无言,避眼东西,唯独童釉瞳泪霪不断,“明珠姐姐,我说了你不要伤心。老爷说这几日天气大,叫尽快把知濯哥哥安葬了,只停灵五日,便送到祖陵下葬了。”
言讫,那泪颗颗坠到锦被上,明珠反倒没哭,慢悠悠地抬了手替她抹一把泪,“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