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