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待三人纷纷行了大礼请安后,即开了席。一如往年,仍旧是满桌的珍馐,白煎羊肠、豉汁鸡、杂熬蹄爪、盐酒腰子、酥骨鱼……人却就只四个,围着大大一张圆案,像隔着漫漫人事与情海。明珠想起入府头一年的家宴上,人挨着人坐在一起,不论是否真心,好歹是维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里像如今,人同人离了八丈远,中间填塞了孤寂。
这是支离破碎后的残美,谁都没能逃脱。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场国破山河,无情而嘶哑的,“濯儿媳妇,”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着明珠,“昨儿有军情送来,边关一路告捷,濯儿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不必记挂他。只等这些时再打完一场硬仗,就能班师回朝了。”
明珠笑着应承,瞥眼见童釉瞳面色无异,方放下心来,“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一场“团圆”就在这样的孤清中迎来乌金西坠,各人仿佛俱含着千万斤的心事,却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场。
明珠正披了斗篷赶着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着肉桂色绉纱袄与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来,像极了一朵端丽的木芙蓉。二人带着夜合与青莲一齐曼步玲珑地往府外头去,其中所行过多少楼台亭阁、多少游廊花间,就走过了多少流芳岁月。青春成了她们身后长长的影,终将被拉扯成一条记忆的线。
第146章 春色 过去是一道桥
残照将灺, 银沙成曲,梅花稀疏欹影,朔风又紧, 复密。
簌簌飘摇的红黄花瓣是往事的飞尘, 洋洋洒洒地倾落, 撒在雪里,就成了白绢上的丹青, 满若血痕。楚含丹掣拢了自个儿肩头孔雀翔毡的斗篷,掩盖了遍体鳞伤的一颗心。
她垂眸一笑,轻柔如羽毛的声音挑开了话锋, “看这天儿, 估摸着就再有两场雪下, 就入春了。”她睐目望着明珠颔首的侧颜,笑容渐淡,眼神却愈发深刻,“明珠,算起来, 咱们相识, 都五个年头了吧?”
细细的风由她们耳畔刮过,明珠脚步依然朝前走着, 侧目与她相望。她依然是脸霞轻, 眉翠重, 欲舞钗细摇动1, 五年的风霜仿佛未在她面上刻下伤痕, 却剥去了她眼内的怨恨。明珠笑了,眼望着天色阑尽,“是啊, 二奶奶还是那样美,还跟十八九似的,一点儿也不见老。”
霜花满树,红凋翠惨,楚含丹却欻然站定,在一株黄腊梅下,裙与风撩拨着琼砂,“五年,我没少给你使绊子,真是对不住。原先,我以为我是爱惨了宋知濯,后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就像他说的,我们之间从前那一点点情谊不过是靠着两句婚约维系着,我不是爱他,只是太嫉妒你。”
“二奶奶这是说笑,”明珠匪夷所思地笑起来,酽酽地眱住她,“你有什么可嫉妒我的呢?要说嫉妒,也该是我嫉妒你才对。你家世又好,温婉娴静,人又长得美,就是十个我也比不过。”
楚含丹垂眸,风情摇曳,又抬起,眼波生情,“大概是因为见你总是乐呵呵的吧,你每天都那样高兴,随时都笑着,我却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总是找不准个高兴的事儿,就愚蠢的以为是因为你抢走了宋知濯,抢走了我的快乐,后来想想,简直是没道理。”
她们继续抬步前行,在璀璨的残阳内,咯吱咯吱地踩着白雪,犹如踏响了一段往事,由楚含丹的朱唇倾倒而出,“你别瞧我是什么大家闺秀,那不过是个虚名儿,打小就依着父亲母亲学文章、学谈吐。你是晓得的,我们家到我父母这里,就只得我一个女儿,我父亲就指着我攀上高枝儿,好成为他仕途之路上的垫脚石,原先指了宋知濯,谁知他病了,又有太夫人替宋知书来提亲,便顺水推舟将我指给宋知书。我从小就是父母手上的棋子儿,就连现在,也要源源不断的补贴着他们,我心里不好受,却又不能怨恨生我养我的父母,只得怨着他人了,怨你、怨宋知濯、怨宋知书……”
明珠不时睐眼瞧她,只觉她像只没头苍蝇乱撞,撞得如今百孔千疮。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凄凄一笑,“那往后,就高兴点儿吧。瞧见你过得好,二爷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呢。”
她小心地窥过来,充满怀疑与不确定,“连你也觉着他爱我?”
蹀躞的脚步走过水榭,合着汩汩水声,明珠叹着,“这哪里是我‘觉得’呢?我记得那年烟兰有孕,你们在厅上闹那么一出,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让人将烟兰落了胎,他又不是个蠢人,哪里瞧不出烟兰有屈?还不是因着要随了你高兴。二奶奶,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他人性命,也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可以说他不是个好人,但不要怀疑他爱你。”言着,她转了半身,窥着她迷惘的脸色,“你呢?你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