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金鎏意的世界观被震得最碎的一次了，他嘀咕着“暴殄天物”之类的话，久久没有回过神。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来上夜校的人们大批涌入学校，这部分人是城市建设主力，因为白天要忙工作，所以只能通过晚上来上夜校的方式来进修。

同时，相对应的，他们的学习程度也早已过了识字阶段，根据不同的岗位安排了不同内容的主课，杂科则属于选修课，他们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修。

虽然是夜校，但学习认真程度和教课内容都远比白天更深入，朗朗读书声和沙沙落笔声混做一团，勾勒出充满求知欲的模样。

粗糙的手拿起笔来小心翼翼，无数视线紧盯着老师，迫切的吸收一切知识。

这一路的参观十分安静，金鎏意他们下定了决定不再提问，沉默的将这一幕幕场景收入眼中。

他们有些记不清自己熟悉的百姓到底是什么模样了，那些黄土朝天、为了几个铜币忙碌一生的百姓也曾跟这些人一样，如此迫切的渴望知识吗？

世家没有童年，在充满阴私的家宅中，孩子往往成长得异常迅速，知晓学习的重要性，知晓自己必须足够出色才有可能被长辈欣赏。

即使如此，他们也会在诸多精心安排的课程中生出疲惫，也会在不断追赶的过程中生出放弃的念头。

但他们眼前的这些人，如此迫切，如此热烈的沉浸在学习之中。

又一次被打破固有认知的金鎏意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看到了太多不符合常理的东西，让他们的世界观摇摇欲坠，甚至怀疑起了自己过去学到的那一切。

这一日的参观就此落下帷幕，而崭新的第二天则是崭新的震撼。

“你们之前不是好奇世家去哪了吗？”小花道：“我们见过了死掉的那一批，但还没见过活着的那一批呢。”

金鎏意紧闭着嘴，陆宜修接过话茬：“还有人活着？”

小花带着他们搭乘魔导汽车，朝城外而去。

路上的行人依旧忙碌且自信，金鎏意的目光凝聚在窗外，不管看上几次，仍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条街边摆了好几个白色的棚子……”

这些棚子就搭在涅罗城的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眼就能看到，棚子前还排着长队。

阿花侧头看了眼白色棚子所在的方向，语气平常：“那是义诊的摊子，不光城门口有，附近村子里也有……”阿花说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这是往村子里去的流动义诊。”

她所指的方向，有两三个人背着背篓正在步行，有男有女，背篓上刷了一小片白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标识。

这只是一个开端，魔导汽车轰隆隆前行，一路上掠过了数个背着白背篓的人群，可见义诊的规模之大。

金鎏意忍了半天，见陆宜修他们没有发问的意思，忍不住道：“这些人都是大夫？”

“大部分都是学徒。”

“就算是学徒，数量也不少了，”金鎏意在心里计算了下这一路遇到的大夫数量，再扩大成整个泽地，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莫非泽地崇尚学医？”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大夫学徒？

阿花摇头：“学徒数量多，是因为医学是官府设立补贴项目，一直在大规模推广，学校招收了大批学生，义诊是这些学生的实践课。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

定期下乡义诊的安排既起到治病救人的效果，又提高了学徒们的医术。

正如贫民区曾遇到过的困境一般，在那些贫困的、被忽视的区域，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自己身上的小病小痛，只要情况没有严重到妨碍劳作的地步，他们就能一直忍受着这些病痛带来的痛苦。

而即使情况真的严重到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他们所能找到的医生也大部分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兼职兽医的那种。

义诊就是为了解决这种情况而出现的，花费大量的金钱、投入大规模的人力物力，才有可能稍稍起到一点效果。

小花：“先解决学徒力所能及的小病症，而他们暂时没法解决的疑难杂症则会被登记在册，等其他医生带魔导工具来进一步查看。这个过程预计要持续好几年，毕竟整个泽地的范围实在不小。”

王白扯了扯嘴角：“这可是个大工程，要花的人力物力都不少，你们的财政支出负担得起？”

“落实起来都不容易，但我们总不能因为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就不去做……”

小花坦然面对对方的质疑：“目前我们确实负担不起这么大笔的财政支出。这也是为什么这个计划需要持续数年的原因，我们将这个大阶段划分成了数个小目标，一步步克服。”

王白沉默了下去。

对方的态度太过坦然，承认问题确实存在，但同时也没掩饰他们解决问题的决心——简简单单的拉开了他们跟对方的差别。

如果换做是朝廷的话，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无法实施，决策者们有各自的利益诉求，他们喜欢能满足他们利益的计划，至于百姓……

数千年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即使有人一力坚持通过了这个计划，也会在基层推广时受到阻碍——在大凤王朝改革前，这只会变成一个面子工程。

在大凤王朝大力改善官僚制度之后，才有那么一丝丝可能让它真正落实。

这样想着，王白不由偷摸看了好几眼凤晓。

正在欣赏沿路风景的凤晓察觉他的视线，侧头跟他对视了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觉得这个措施很不错？”

王白点头。

“那你看我干嘛？”凤晓惊讶道：“你觉得不错，你就去想办法呀。”

你是皇帝，我不看你看谁？

王白下意识的想道，呆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凤晓这句话的意思，明白了这一趟参观之旅的真正含义。

如果他们想改变什么，不能光靠看、感慨以及震撼，必须亲自动手去做，因为大凤王朝并不仅仅属于小皇帝，或者说，单靠小皇帝是没法解决所有问题的。

就如同涅罗城的百姓一般，那是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官府，所以他们为之骄傲，并且为之奋斗。

魔导汽车安静了许久，直到抵达目的地，众人才反应过来，将目光投向前方，然后再度陷入沉默。

这是一个忙碌的采石场，密集的人群分散在采石场内，麻木的人群拖拽着堆满石头的箩筐，一旁还有小支武装队伍全程监督，喝止偷懒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