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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外面的人说了什么,楚绍和楚酒酒俱是一愣。
短暂的对视一秒,他俩同时冲出去。
邮递员穿着尼龙布做的黑色雨衣,他眯着眼,需要派送的信件和物件都被他放在自行车后座的包袱里,这包袱也是防水的,内部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多少人的问候和思念。
邮递员站在楚家院外,他往里张望了半天,正寻思着要不要再喊一声的时候,只见大门里一前一后冲出两个身影,大一点的跑到他身边就停下了,小一点的横冲直撞,一把撞到他身上不说,还跟个复读机一样,扯着他的雨衣不停问。
“信呢信呢信呢!叔叔你快拿出来呀,快点快点快点!”
邮递员:“……”
幸好,这个邮递员参加工作已经十个年头了,他见多识广,像楚酒酒这样激动又着急的收信人,他不知道见了多少回。
邮递员没把信给她,而是揣起袖子,看看这俩孩子,“你家大人呢?”
楚绍回答:“我家没大人。”
邮递员愣了愣,他有些惊讶,但也不是特别的惊讶,如今人民生活不容易,虽说独自生活的孩子比较少,但决计不是没有,只是刚才他看两个孩子穿着长相都挺干净健康的,就没想到这方面来。
尴尬的咳了一声,邮递员又问:“那你们俩谁是楚酒酒?”
楚酒酒站在他身边,就差跳起来让他看自己了,“叔叔,是我呀!我就是楚酒酒!”
邮递员:“你光这么说可不行,把你家户口本拿出来,让我看看,确认了才能给你。”
以前其实也没这个规定,但这个月开始,不知道领导们抽了什么风,集体开会以后,突然就决定,以后邮递员去送信,遇上不认识的人家,必须先看对方的户口本,没有户口本,介绍信也行,反正一定要保证送到本人手里。
听说是某个地方发生了冒领信件的事情呢,不过这些跟邮递员无关,他只觉得这个新规定挺烦人的,平白加大了他的工作量。
楚酒酒自从听到邮递员的话,她就呆住了,因为她的名字还没印到户口本上,如今记录着她名字的,除了青竹村大队部,就是公社办事处,她总不能为了收一封信,还跑去这么远的地方吧。
楚酒酒手足无措的说道:“我没有户口本,我家户口本还没更新呢,可是叔叔,我就是楚酒酒呀,你要我证明……我把我邻居叫来行吗?全村都知道我是楚酒酒,还有邮局,邮局好多阿姨也认识我,叔叔,你认识冯阿姨吗?冯如意阿姨,她能证明,要不我跟你回邮局吧,让冯阿姨见过我以后,你再把信给我。”
邮递员从她说叫邻居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相信她是楚酒酒了,只是因为记挂规定,一时没松口,后来又听她提起冯科长,邮递员诧异的看着她,“你认识冯科长?”
楚酒酒连忙点头,“认识,她还送过我吃的呢,好大一包黄油饼干。”
邮递员彻底放心了,连冯科长都认识,这小孩也不是普通的小孩,把信和汇款通知单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楚酒酒以后,邮递员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楚绍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后面的包袱打开了一条缝,有几张报纸露了出来,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边缘。
楚绍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他想叫住邮递员,然而邮递员骑车骑的特别快,一眨眼就拐弯了,要是放在现代,这个邮递员一定是交通罚单专业户。
……
站在毛毛雨里面,楚绍一时没动弹,而楚酒酒在接到信以后就光速跑回了屋里,都准备拆信了,她才发现楚绍没进来,扒着大门,楚酒酒对着楚绍喊:“干什么呢,快进来拆信啊!”
楚绍反应过来,快步往回走,进屋的时候,头上沾了一片细密的雨珠,他看着楚酒酒手里的信封,楚酒酒看着他,两人都有点紧张。
楚酒酒把信封交给楚绍,楚绍翻过来,发现信封上的地址和名字还都是之前汇款收据上的那个,只是这回字迹换了。
补办的汇款收据上地址和名字都是邮局的小于同志写的,而这个信封,才是聂白本人亲手写的,他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点都不好看,大字太大、小字太小,看着像是四五年级小男孩的水平。
楚绍望着信封停顿一秒,紧跟着,他刷的撕开信封,掏出信纸,看到上面写的第一句话,楚绍瞳孔猛地缩紧,连他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都无意识的蜷了起来。
楚酒酒攀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好奇的看向信纸上方,快速浏览了两行,楚酒酒用力抓紧楚绍的上臂,抑制不住的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是太爷爷!天呐,爷爷,真的是太爷爷给咱们写信了!”
楚酒酒把楚绍的胳膊都抓青了,但这俩人,一个没觉得累,一个没觉得疼,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信的内容上。
这封信除了信封是聂白写的,其他都是由楚立强亲自执笔,他写的内容也不多,就是告诉楚绍,他现在过得很好,他已经不在首都了,如今住在某部队里,之前的汇款都是他寄过来的。聂白是他的上级首长,因为有一些不方便,所以以后联络,他们最好还是通过聂白。
这些内容他只用了两小段就写完了,都不到第一张信纸的三分之一,后面的内容,就都是询问楚绍,他过得怎么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不断的安慰他,鼓励他,让他不要沉溺在过去中。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总有一天,他会把楚绍接回到自己身边,他们父子还能重逢。
尤其是看到那句“爸爸会努力,你也要努力,我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可以让妈妈失望”的时候,楚酒酒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
楚绍本来盯着信,一动不动的,他看完了,却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正缓冲的时候,楚酒酒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愣了愣,扭头看向把眼泪鼻涕全抹他身上的楚酒酒。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楚酒酒一边掉眼泪一边回答他:“我哭是正常的,你不哭才有问题呢!”
楚绍:“……”
好像有点道理。
但楚绍真的哭不出来,他难过,他心酸,他高兴,他庆幸,各种情绪就跟打翻了调味桶一样,把他的心脏变得五味杂陈,可他再激动,眼睛也依然是干的,不像楚酒酒,跟黄河决堤一样,眼泪咆哮着冲出泪腺。
……
楚绍不安慰她,也不制止她,就这么沉默的站着,一边听她抽抽搭搭的哭,一边望着自己手里的信纸,大半天过去,楚酒酒抽搭的声音越来越小,感觉她快哭完了,谁知道,某一个瞬间过去以后,楚酒酒停了几秒,紧跟着爆发出了更大的哭声。
楚绍吓一跳,他不明白,“又怎么了?”
楚酒酒哭着跺脚,“我没猜错!你看,汇款果然都是太爷爷寄来的,赵石榴他们偷了汇款,所以你一直不知道太爷爷还活着,如果没有赵石榴,你们肯定早就联系上了,太爷爷还说要来接你呢,本来你可以早点离开的,有太爷爷在,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我爸爸也就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了,连我……我也不至于变成孤儿,不会在失去爸爸妈妈以后,连一个家人都没有了,呜呜呜……”
其实楚酒酒说的这些,颇有些强词夺理,赵石榴间接害死楚立强不假,确实是因为她的贪婪,楚立强一直都没联系上自己的妻儿,他太担心了,后来大着胆子写去两封信,照样石沉大海,从那开始,他日渐消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病死在了部队的医院中。
这项因果关系成立,可后面的,不管是楚绍的寿数,还是她爸爸和她自己的命运,这其中的变量太多,根本不是一个赵石榴就可以决定的。
但很多时候,人们只需要对他们遭遇的不幸找一个理由,不管这理由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遭受的苦难不是命中注定,而是有原因、有罪魁祸首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去谴责那个罪魁祸首,把所有的怒气和恨意都留在罪魁祸首身上,然后,他们就能继续过自己的平静日子了。
现在的楚酒酒就是这种心理,哪怕是赵石榴说她私生女的那天,她都没这么痛恨过赵石榴,她哭的稀里哗啦,楚绍皱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口:“别哭了。”
楚酒酒的哭声微弱了一些,她吸吸鼻子,睁着一双灯泡眼,不解的看着他。
楚绍:“你说的那个楚绍,他受了很多苦,他死的早,这些我都知道。可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我现在过得还不错,我还收到了我爸爸的来信,不可能再发生跟他一样的经历了。酒酒,你认识的、现在在对话的人,是我,不是那个楚绍,你要学会把我们分开,再把那个楚绍忘掉,懂吗?”
楚酒酒怔怔的,“我不懂,你们不是一个人吗,为什么要分开?”
“因为我跟你一样,年纪都不大,咱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未来还有很多很多日子要过,你不能总是像现在这样,用另一个我来对比现在的我,我们的人生天差地别,对比到最后,你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只会越来越不甘心。”
楚酒酒还是有些不明白,楚绍抿了抿唇,继续说道:“你说过,你回不去了对不对?那就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吧,你也不是那个生活在几十年后的楚酒酒了,你现在是楚立强和张凤娟的女儿,是我楚绍的妹妹,你出生在1960年,一个1960年出生的人,怎么可以总是回想202x年的事情呢。”
听完楚绍的话,楚酒酒愣了好半天,她已经不哭了,脑子也清醒了一点,她隐约明白楚绍的意思了,只是,她有些不舍。
楚酒酒:“一定要忘掉吗?”
楚绍:“一定要忘掉。”
楚酒酒:“一丁点都不能再回想吗?”
楚绍稍微停顿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楚酒酒的头,“晚上没人的时候,可以偷偷想一会儿。”
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重量,楚酒酒抬起胳膊,用力擦掉眼角又渗出一点的泪水,她乖乖的点头:“我知道了,爷爷。”
楚酒酒答应的很痛快,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做到,很大概率,她是做不到的。不过没关系,楚绍这么对她说,只是希望她别再让另一个时空的事影响到他们的现在,他可不想让楚酒酒小小年纪,还没学会什么叫喜爱,先学会了什么叫仇恨。
见楚酒酒情绪稳定了,楚绍重新拿起那两张信纸,又看了一遍,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把信纸装回到了信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