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从兵变之后,顾图就已不那么怕顾晚书了。
好像殿下的一身金箔在他眼里已都剥去,露出了其中朽木一般的、既年少轻狂又无可依恃的躯干,顾图甚至能带上年长者的目光,平静若含哀怜地看着他了。
这让顾晚书更加没来由地烦躁。
“王景臣。”他说,“给孤取琥珀酒来。”
顾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原想阻止他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王景臣取酒来了,他便往佛堂后门处走。如来的背后是丑陋暗黑的韦陀,他就在韦陀面前的门槛上坐下,让王景臣将酒壶酒杯都摆好,便道:“你去瞧瞧小皇帝。”
王景臣知道殿下要他避让,应声退下,还屏去了其他下人。一时间,这佛堂寂静的后门处,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此处是宫城的最西边了,佛堂外是高墙,高墙外是冷冷的北邙山,与飞雪一同连绵在视野之中。连日来的刀光飞舞,血流成河,到此好像都被那漫山遍野的积雪遮盖住,变作了静默的、不动的暗影。
顾晚书怔怔地望着,“孤将胡骑营给你时,你分明很高兴的。”
顾图低下头,执起酒壶,往两只耳杯中斟酒,酒液的色泽如高贵的琥珀,是他寻常难得喝到的美酒,他却只能感到冷,“殿下嘱托臣的重任,臣也已完成了。”
顾晚书轻轻咬了一下唇,像在给自己力气,“是,孤知道你的才干。冯老将军也知道,所以他才——”
“但臣毕竟是个胡人。”顾图干哑地笑了一笑,“殿下,臣敬您一杯。”
顾晚书似有些诧异,无辜地掀起眼,便像蝴蝶轻微地振了振翅膀,顾图看得心乱,抬头一饮而尽。顾晚书拿起了酒杯,抿了一口,却觉这酒辛辣得上头,蹙起了那一双任性的眉。
“如今太皇太后畏罪自戕,皇帝年幼软弱,正是殿下大展宏图之时。”顾图笑道,“变乱过后,最须安抚人心,臣在洛阳,难免有损殿下声名。”
“孤的宏图啊……”顾晚书喃喃,复望向远方的群山,“孤的宏图里,原不能没有你。”
顾图的手指蓦然一颤,从指尖通到心脏,有一瞬间的麻木。但头脑里却是冷的,冷静的,像寥廓的积雪的荒原,他知道江夏王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在正月廿二的前一晚,他读了一整夜的专诸刺王僚。他才终于懂得,殿下这个局,做得多么深远,多么长久,他们是在永明元年的夏日里相遇的,从那时到如今,殿下已经谋划了七年。
而他,只是殿下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剑。在所有的谋划之中,他固然是最重要的一环;但也仅此而已了。
胡骑逼宫,已然举世骇目,他再不走,恐怕真要令殿下遗臭万年,自己也不得好死。
殿下在定下这一计划的时刻,也理当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对。此刻却还要挽留他,恐怕只是出于撒娇般的任性。
他无比清晰地明白殿下眷恋他,一如他也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眷恋着殿下。但于眷恋之外,便不应该再有更多了。
这样一想,顾图的心又开始发痛,是伴着殿下这不合时宜的任性而发难的,不合时宜的痛。
第43章 再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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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特,他们认识近七年了,生死交托过,赤裸纠缠过,却好像真的很少、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着边际地交谈。
北邙山上风雪依旧,但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却是早春。顾晚书还记得熹微的日光照映在顾图持辔的精壮胳膊上,他的浅褐色瞳眸里满是自由的野望。
那个时候,顾晚书以为自己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