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踌躇地拍了拍手:“我们……我们思量着,可能是矾石。此物是猛药,须研磨烧煮后才能内服,且不宜过量……它与浑邪王惯常所服的药物或许相克,才会……”
矾石。那是寒食散五石之一,江夏王府每月里一车一车地往里运。这要他如何才能确定凶手?
“知道了。”顾图疲惫地道,“你们先下去。”
两名御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告退,一边还思忖着自己有没有说错了话。到底没有把江夏王的名号说出来,就算秋后算账,应当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吧?
左贤王却没有走。他在房中来回转了两圈,越想越气,怒道:“他就是因为自己生病,知道你查不出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顾图坐在床边,倚靠着那无温度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怖的面容隐在乱糟糟的白发之间,虚弱的手臂垂落床沿,沉默闭眼之后,却能生出一丝亲切,仿佛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安心感。
他想起就在昨夜,父亲吃了自己做的羊腿,还大赞美味。看起来明明是那么健康的,甚至还能……甚至还能与他争吵。
不,擅自挑起争吵的是他自己。他质问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质问父亲到底有没有心。而后他便将父亲抛在此处,自己摔门而出了。
这地方没有仆人,只在外头守了他的几名亲兵,以及他从蛮夷邸借来的两名随从。待有空了,要好好审一审他们。他漫然地想着。但父亲昨晚应没有再吃其他东西了,那药物,恐怕是更早之前就已落入他的腹中。
——难道是那羊腿?不,羊腿他也吃了,宫里的宴席上,那么多达官贵人也都吃了……那羊腿里若有矾石……若有矾石,那就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再说,宅邸中明明有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自己为何就想不到多加几名守卫?啊,是了,自己原想一切都亲力亲为的,自己的父亲自己来照料——
可是自己却抛下他了。
在他与江夏王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或许父亲正在床上无声地挣扎……
“——你来做什么?!”
左贤王一声断喝,将顾图从深冷黑暗的思绪中蓦然惊醒。他迷惘地抬起头,却见江夏王正站在门口,夹着雪片的风掀起他清瘦的衣衫,后头宋宣关了门,满脸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数个匈奴人的包围之下,江夏王却很镇静,“这是怎么回事?浑邪王是被人害死的?”
左贤王冷哼一声,“这便是你们汉人说的,贼喊捉贼吧。”
那一枚木片几乎要在顾图的掌心里捏碎了。他蓦地站了起来,拔剑如刀,朝江夏王那脆弱优雅的脖颈劈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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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却笑了。
冷酷的、讽刺的笑,像是早已将顾图看透,知道他不可能下得了手,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剑光劈落。
何况这还是江夏王送给他的剑。
江夏王,总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露怯,不可能认输,不可能对顾图说一句好话。他甚至不容许外人看出他是个病人。他永远要居高临下。
顾图的剑当真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在他的肩上停住。
顾图的手开始颤抖,连带剑身都颤抖,发出不甘心的嗡鸣。
江夏王慢慢地开了口:“你若认定了是孤做的,就砍下来。”
长长的睫毛掩落,那双无情的眸中艳光离合,直视着顾图手底这一柄象征着坚贞与信任的精绝长剑。
第40章 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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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最终将剑收了回去。
他转过身,道:“殿下请先回吧。此事我还需与本族人商量。匈奴与上国交好这么多年,从不曾冒犯上国,好意来使,却惨死他乡,无论如何,总要向上国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