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邪王道:“过了元会,各国的使节也都该回去了。”
顾图顿了一下,旋即道:“是啊。阿爹放心,您和单于他们的车马,我一定挑最好的。”
浑邪王望着儿子昂藏的背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真的不同我们回去?哪怕只是一时地,只是去看一眼你阿妈的坟头,都不行么?”
“怎么又说起这个。”顾图走过来,搀扶着浑邪王到床头坐下,又低身去给他脱鞋。浑邪王怔怔的,苍老眼神里透出微凉的悲伤,“你,你还是怨我们,是不是?哪怕你阿妈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你也还是怨我们,是不是?”
顾图给他脱了鞋,感觉自己失了力气,甚至站不起来,就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淡淡地道:“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在洛京是有差使的,江夏王不可能放我走,他刚给了我胡骑营我就要走,那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浑邪王颤巍巍地道:“江夏王、江夏王的,他又不是皇帝!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连亲人都不顾了?”
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
这一问令顾图恍惚失笑,“他?他是我的恩主啊,阿爹。”
“他对你再是有恩,”浑邪王语重心长地道,“你帮他打了西昌侯,又守了四年边境,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孤涂啊,汉人没有心的,个个都狡猾得像狐狸……”
“阿爹,您叫我什么?”
浑邪王微微一怔,“孤涂……”
顾图低声道:“阿爹,我想问您一句,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您记得么?”
浑邪王愣住,“你?你叫……”
却像是想不出来,直到沉默的空气渐渐地发了凉。
父亲甚至已忘记了,顾图他原本就是没有名字的。
“阿爹。”顾图猛地抓了一把头发,“你们将我扔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三岁,傅母叫我孤涂,汉人的官员便给我记了个孤涂,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年,我在洛阳城里过了二十年!一直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涂!阿爹,到底是谁没有心啊?!”
他好像从不曾用这样响的声音说过话。
说到最后,他蓦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眼里漏出了狼一样沉冷的光。灯花燃到尽头,毕剥地爆裂,而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光,在浑邪王瘦弱的身上投下山崖般的暗影,他低头,父亲在轻轻地颤抖,似乎是落泪了,却别过头去将脸隐在了阴影里,令顾图看不见。
他咬紧了牙。
不该说出来的。他忍耐了近一个月了,原本,若自己能一直忍到送他离开,就还可以是一个父慈子孝的温暖佳话。
不该说出来的。真说出来了,看父亲这副模样,又觉自己胜之不武,卑劣至极。
他最终摔门而出。
第37章 动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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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落雪了。
却是细碎的,连风也不惊起,便柔弱地打着旋儿自顾自落下。顾图走入庭中,受着这轻雪的冷,又深呼吸了片刻,才终于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
宋宣却在廊下,似乎已等候他很久了。体贴地等他望了过来,才开口道:“将军,龟兹国的使团今晚便要走了。”
顾图一惊,“这么快?”
宋宣咧嘴一笑,“小王子归心似箭嘛。所以派人来问您,还送不送他了。”
魏晃这一走,或许他们终生将不能再相见了。顾图深深呼出一口气,“送。走吧。”
他抬足,只觉这雪地累得步伐亦滞重,宋宣跟在后头,待出了院落,才道:“其实,将军,您知道,浑邪王的建议,是可行的。”
“什么?”顾图停住脚步,皱眉,“你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