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吃过的香喷喷的肉全都变成了秽物,伴着酒气仿佛往他脸上直扑腾。那边的贵人们已经笑开了。
“瞧那匈奴人,是吃不惯芳林馆的酒食么?”
“还不遣人将那匈奴人拖走?”
“怎会如此,在下听闻匈奴人自幼便食畜肉,衣皮革,也听闻匈奴的酒,比汉地更烈上百倍……”
匈奴人、匈奴人的,真是太刺耳了。他怎么就是匈奴人了?他从三岁起就住在洛阳了,吃的是洛阳的饭,穿的是洛阳的衣裳,他除了汉文学得差点儿,哪里又是茹毛饮血的胡虏贱种了?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抓紧了衣襟,吐得有些反胃了,好像当真是受不住芳林馆的调味一般。他思索着,匈奴人该吃什么?生肉吗?他不知道啊,便在三岁之前,他也不曾吃过生肉的。
耳边又飘过了江夏王、江夏王的,他留意去听,却听见江夏王本人说了一句:“这是孤府上的骑奴,今日喝了几杯就找不着北,让诸位见笑了。”
冷冷清清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旁的贵人们也都见机地收了笑,各个与江夏王道别,江夏王就像看不见顾图一般,还与他们攀谈了大半晌。直到人都散尽了,深深夜色下笙歌不绝的芳林馆前只剩下一乘云母车,江夏王还站在那车衡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顾图望着他的背影。
月白的衫子,被风一吹,荡出纤瘦的皱褶,像月光在上头轻柔地碾过。墨色长发只束了一根桐木簪,大半都披落下来,又将那月光摇曳出千重影子。江夏王扶轼而立,若有所感,回头望向了他。
卑微地站在污秽之中的他。
江夏王忽而无情地勾了勾唇,“新做的衣裳,全脏透了。”
08
顾图立刻又后退了一步,直把自己都藏在了垂柳的阴影里,才低声地开了口:“对不住,我洗好了再还给您。”
“你知道如何洗?”江夏王眼眸中冷光离合。
“我自可以问尚衣轩的人,何况邸舍中也有洗衣的娘子——”
“不必了。”江夏王却又道,“都送给你了,你自作打算,不必还我。”
顾图愣愣地看向他。江夏王真是个脾气很糟的少年人,说话也不知头尾,叫顾图听不懂,琢磨不透。结果似乎还是那名车仆奉了吩咐蹩过来,拿巾帕给他稍作擦拭,未几,又听见江夏王扬了声音:“走了。”
车仆连忙点头哈腰应是,回头将帕子往顾图怀里一扔。顾图终于不那么脏了,也敢抬头去瞧那华丽的云母车了,车轮在星空底下辚辚地动起来,像人间的银河般光芒跃动。然而行了不远,那车却又停下,车上的人掀起车帘一角,声音冷冷地送过来:“跟上。”
“——是。”
顾图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但到底是跟了上去,与王景臣并肩。后者连忙捏着鼻子远开他几分。他莫名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确实擦干净了,也没有很重的臭味吧?
王景臣说:“胡人便是一股子骚味。”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顾图释然了,便坦荡跟着云母车走在这月光下。
09
顾图并不是第一回来江夏王府。
跨进了府门,他便想去找下人的耳房,然而江夏王却不知跟管事的刘长禄吩咐了什么,后者等殿下走了,就从鼻子里哼哼出两声,对顾图说:“你跟我来。”
接着便是在偌大的府邸中七绕八绕,最后绕到了一座比芳林馆还大的后苑,依着假山湖水边栽了一排风雅的竹林,再绕过去,竹林后竟然藏了一汪小小的温泉。
刘长禄将澡豆澡巾并换洗衣衫都搁在了温泉旁的青石上,便离开了。顾图只怔了一会儿,便即想到身上的衣衫是最金贵的,七手八脚脱下来叠好了,才敢伸足去试那温泉。
自己今日,终究是做错了。
他想。
江夏王那么矜贵好洁,自己竟弄脏了他赐下的衣裳。也不知到日后会不会惩罚他,或者就此将他扔了,他依然只能做个朝不保夕人人轻贱的蛮子。
温泉水汩汩地拥上来,与那蒙蒙水雾一同将他柔软包围。恍惚之间他终于卸下了防备,一个扑通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