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才不听他这些打哈哈,径直地问:“钟大夫是哪一年离宫的?”
谈到他自己的生活,钟大夫又不言语了。是孙太医回答:“永治二十年。”
永治二十年,奉冰十六岁,长安城发生了一场时疫。或许正是那时太医署裁汰了不少医官,钟大夫也在其中。
裴耽与钟大夫一同将孙太医送出门,远行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外。孙太医上车之前,却还拉着裴耽的手,低声诚恳地说道:“你与四——李郎君都尚且年轻,这伤病不过一个月半个月便能治好,重要的仍是往后的事。帝城风云诡谲,倘若无心要那大富大贵,不如早做退身之谋。”
裴耽谢过了。
孙太医的旧马车辚辚起行,将青泥地上的积冰都轧破,发出轻细的往而不返的响声。裴耽再回房时,天井里盛着一汪汪融化的雪水,倒映天上的云丝风片。偶尔听得墙外一两声鸟雀的啁啾,伴随着市井人语,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仿佛渐渐要苏醒了。
“钟大夫。”裴耽道,“你愿意收个徒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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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大夫最初自然是不肯的。为此,竟还说了不少客套话,譬如裴耽本来聪明,据说险些要拜入医博士门下的,跟着他一个游方郎中算什么本事?裴耽便开始耍赖,说,您辞了太医不做,是不是与那场时疫有关?我可知晓,不少人在时疫中失去了亲人呢。
钟大夫抬头看他。
眼前的青年好像什么都能看破,却不说透,只盈盈笑着让人猜。
“当年时疫蔓延入宫,先帝震怒,不少太医遭刑,我……我尚且能保得一条性命,已不容易。”半晌,钟大夫淡淡地道,“但我并未害过任何人,你就算告诉李郎君,我也问心无愧。”
“我从未怀疑过您。”裴耽压低眉宇,“五年前我险些进了鬼门,是您将我一手拉拽回来。医者仁心,您也熟悉李郎的病根,因此,我只是恳求您罢了。”
“您是为了李郎君?”钟大夫问。
裴耽的眸光安静,“算是吧,也是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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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末的时节,裴耽久唤不至的裴家三叔公终于来到了长安,带着裴耽的二叔与两名堂兄,向他负荆请罪。
天气依然冷峭而干燥,请罪的人打着赤膊,背着荆条,发抖地跪在宅门口,三叔公便在一旁叩门,将那青铜的铺首敲了许多遍,才终于有人来应。
是裴耽的老仆人吴致恒。三叔公见是他,不自主拿出主人的威严,问:“裴相公呢?”
“您看您,在河东久了,是不是没听见长安的风向?”吴致恒笑着往回走,“郎主早就不是相公了,如今称他郎君也可,称他少保也可——哎呀!劳烦你们在外头先等一会儿。”
那裴家二叔与两名堂兄原都要起身跟随,却被家丁拦在外头,吴致恒只将三叔公一人迎入。
裴耽正在厅中背书。见了三叔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您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您。”
三叔公正迷惑,却见吴伯从后头抬出来一块大匾,漆色都已陈旧,匾中的字犹遒劲,写的是“满门忠良”。“这可使不得!”三叔公忙道,“这是御赐给裴将军……”
“我却觉得这一块匾,最合适挂在裴家的祠堂上,您说呢?”裴耽慢悠悠地截断他的话。
三叔公一愣。难道裴耽此举,不过是姗姗来迟的扬眉吐气?但御赐的匾额,并不至于辱没了裴家的祠堂,他不必勉强拒绝,便拱手称赞裴耽说得对,若没有裴将军,哪里有裴家的今日?
但是那请罪的人还在宅门外呢。裴耽好像全无所觉,不许他们进来,反而还要留三叔公吃晚饭,三叔公如坐针毡,想走,裴耽却笑眯眯地说:“叔公可怜可怜我吧,李郎今晚又被留在宫里了。”
这竟是狐假虎威,拿老婆的权势来威胁他。
三叔公于是不得不吃了这一顿饭。
“我还记得,”裴耽的左手还不甚拿得稳筷子,搅着他的清粥,很有些不讲理的模样,“许多年前我带着李郎回家,想进祠堂去拜祖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出来了。”
三叔公悚然一惊,“当年是叔公的错,今后你们若想回来,便早早同家里说,家里一定给你们准备万全……”
“不不,我是要感谢三叔公。”裴耽笑道,“感谢裴家的祖先不肯吃李郎的供奉。”
三叔公吃不下了。
裴耽慢条斯理地洗漱、擦拭,唤吴伯去送客,还有家丁专为他抬着那块大匾,出了门,径安置在马车车厢里。裴家二叔与两位堂兄早已披上了衣裳,哆哆嗦嗦、又冻又饿,见三叔公出来,连忙殷勤迎上,问如何了,裴耽会不会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