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卯时,正月的天亮得晚,但已有隐约的光照在他的眼睑上。
正月十五日清晨,太极宫传旨,命庶人李奉冰入宫团聚观灯。
第60章
正月十五日,雪停,是佛寺道观的钟声最先响起。渐而远近高低,钟声不绝地连绵成片,震碎了瓦檐上的积雪。奉冰坐着宫中的小辇穿过街巷,见孩子由大人抱持着抬手去挂灯笼,雪后的日光懒洋洋的,孩子的小手与脸蛋都冻得红扑扑,映着灯笼纸,有种笨重的欢喜。
小辇从东侧入宫,经三道宫墙,到甘露殿前,孟朝恩已等候路旁,躬身请他下车步行。奉冰安然由他伺候,宫中各所都已挂起不同式样的香灯,俱穷极工巧,只是天色尚早,没有燃火,总少些意趣。奉冰微笑道:“不知到夜里,燃灯千盏,该是多么壮观。”
孟朝恩陪着他笑:“今年圣人还特意在承天门南边立了一株灯树,高足二三十丈,您方才没瞧见?”
“没瞧见。”奉冰睁大眼睛,回头去望,重重叠叠的殿宇之后,似乎真有一株高入云霄的树,但云色暗昧,看不分明。奉冰笑道:“圣人总是有许多新奇花样,了不起。”
这话让孟朝恩心中略一咯噔,但奉冰神色如常,他也不好作怪。两人足下地势越行越高,绕过佛光寺、三清殿,便可到凌烟阁。
孟朝恩欠身:“圣人在阁中等您。”
奉冰迈入阁中,便自有阁中的掌事宦官来引领。正堂上供着本朝历代天子,祖宗昭穆井然有序,要上二楼才见到功臣供奉,二百年来三十余位,各有泥胎彩身的塑像,脚踏莲花,背倚舆图,塑像前香案上三足铜鼎中皆散出袅袅香烟,令整座二楼都云遮雾罩。
裴峥裴将军的塑像因是新供上的,漆色正亮,双目填塞的黑曜石炯炯有神,奉冰甫一上楼便被“他”盯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裴将军生就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庞,微黑,显得刚正拙重,但眉骨很深,双眸细长,又颇为沉郁。
“裴将军为国捐躯时,才三十三岁。”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奉冰一惊,连忙回身下跪,行大礼:“陛下!草民请陛下安。”
“快起来。”李奉韬双手微抬,笑意可掬,“自裴将军入阁,朕还是第一次来此,你也是第一次吧?”
“是。”奉冰低声。
李奉韬走到裴将军塑像前,负袖端详,又笑:“裴耽与裴将军,神容气质都不像,唯有一双眼睛,倒是一模一样,深不可测一般。”他踱了几步,悠悠然道:“裴耽虽然辜负朕,但朕到底不能辜负真正的忠臣。”
奉冰徐徐道:“陛下雷霆手腕,长安城百姓间都传开了。”
李奉韬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他一眼,“传了些什么?”
“裴耽赴刑部受审时,草民正在集市上买药,是以听见一些议论。”奉冰道,“百姓们都说,裴耽不肯自尽,定是心中有鬼,陛下隐忍多年,一朝出手,大快人心。”
他有一双含烟笼雾的眼睛,仿佛总藏着可望不可即的心事;但他的容貌温润,一旦带上笑意,嘴角上扬,便有十分的真诚,叫人又忍不住心生亲近。李奉韬怔了一怔,恰在这时,几名宦官上楼来铺设玉席茶酒,李奉韬便引他过去,一边笑道:“三弟似乎心情不错。”
奉冰舒了口气,笑笑,不多言。
李奉韬道:“但朕还是有些憾恨。”
奉冰仿似惊讶地微微抬眼。
李奉韬在案边坐下,奉冰便抬袖为他斟茶,他却拦住,笑道:“今日朕可以喝一点酒。”
“是。”奉冰应了,将茶换酒,白瓷壶的细长颈中流出汩汩的清液;他又为自己也斟上半杯,“草民敬陛下,陛下万岁永昌。”
饮尽这一杯,李奉韬才又道:“朕憾恨的是,朕到底下手晚了几分,令他得空烧了不少东西。”
奉冰认真地道:“他烧的东西中,有什么要紧之物么?”
“正是因为他烧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要不要紧。”李奉韬垂眼,把玩着手指间的一枚翡翠扳指,无聊赖似地,“你知不知晓,父皇驾崩之际,是他,守在御榻之侧?”
奉冰始终低着头,“……草民不知。”
“那时节,裴耽正好在尚书省当值,不知是谁给他走漏了消息,他竟比朕与赵王都先到一步。”李奉韬缓缓地说着,眸光沉寂在回忆之中,“后来朕提审了在场的尚书令史、符玺郎以至所有宫人,他们只说,在最初的时候,父皇对裴耽说了一句,朕心有愧。之后,裴耽就神情紧张地将他们全都赶退下了,清思殿的寝阁里,只留了他与父皇两人。”
李奉韬嗤笑一声,“你说这可不可笑?他一个外人,竟能听去了父皇的遗命!何况那时父皇病笃,神志不清,谁知道他会不会对父皇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