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
奉冰刚到长安、随陈璆去东市,他曾经远远地跟在后头,见他们进了一家绸缎庄又出来,而后,他便听见奉冰说自己在牢州有女眷。
他不知道他们在店铺内,还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许早就能破了冯乘的这一桩案子。
初见陈璆时便已积攒胸中的怒气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乱奔走,伴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璆挑衅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冯乘计议此事,我说,您看他是会裁长衫呢,还是裁小裙?我料想是一条小裙,毕竟李郎君姿容秀丽,不能亏待了那一副腰肢——后来李奉冰还与我说,那曾是你们的‘闺房之乐’,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无预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陈璆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顾不上任何脏乱,竟在这牢狱之中,和陈璆扭打了起来!
壁火不断地晃动,在眼中碎裂,爆炸,锁链粗哑地拖拽,墙壁斑驳地流血,所有闷拳重脚的声音在裴耽心头拓出千百倍的回响,心腔都要被撑开,胸膛都要崩裂,可这所有的痛苦,却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没有水花,也看不见底。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几名狱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时他已将膝盖都顶住陈璆的喉咙,陈璆挣扎不得,双手又被锁链缠上好几圈,眼睛凸出来瞪着他,嗬嗬地喘气。
裴耽双目通红得几乎渗出血丝。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一跃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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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相!郎主!”吴致恒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裴耽已经候在大理寺前。
和陈璆打了一架,心情却并没有好多少。天色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饭,好声好气地将裴家的吴管事请来接人。
他浑身湿透,又脏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却还装模作样地低头掸了掸衣襟。吴伯让他上车更衣,自己去驾车,一边忍不住道:“他一个丧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气。”车厢里传出不容置喙的两个字。
“那您当真出气了吗?”
“……没有。”裴耽静了半晌,又闷闷地道,“但我打赢了。”
“您当然能赢,四五个人帮您按着他,他身上还有刑枷。”吴致恒很不买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时?”
“这根本不算报仇。”裴耽强硬地道,“这就是,出气。”
吴致恒不言语了。要说裴耽冲动,但他打完了人,还知道给那四五个大理寺的官员小吏包几贯钱,堵住他们的嘴。真要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陈璆横竖已是个死人。
“您想没想过,”吴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将免您的官,在这当口,您还去闹事……”
“怎么是我闹事了?”车内的声音幼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吴致恒问。
然而隔了大半晌,这一问,也未得到回答。
吴致恒叹口气,“今日,牢州的贡使们也离京了。”
车马摇摇,马鞭挟卷着雨水,在空中激起颤动的雾,落了地,便与融化的雪水汇流入沟渠。已经行到崇仁坊与平康坊的交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挂起风灯,行人们面色各异地在屋檐下避让裴府的车。
吴致恒续道:“李郎君没有跟他们走。——郎主,您还打算让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吗?”
“——停车!”裴耽突然道。
“什么?”吴致恒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裴耽掀开车帘,竟径自踩着车辕跳下。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披着油衣斗篷,但这一跳,又往衣袂飞溅上斑斑的泥点。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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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坊间华灯初上,奉冰刚刚在小厅里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春时忽然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郎主,裴——裴相——”还未说完,奉冰抬头,已经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过他的脸庞与躯干,他像一个高大无趣的假人,唯有一双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着所有纷飞的往昔与一线浇薄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