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际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猎,只驱马缓行。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头戴铁盔,比他平素的模样更多几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马上,伸手慢慢从大腿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长而细的羽箭。
这是发现猎物了吗?这么快?
不知为何,看着裴耽那紧绷的动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声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开,突然,双腿却一夹胯下黑马,马儿顿时扬蹄而去——
奉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么,因为没能看见这一幕小戏的结局,心头还感到悻悻。
他索性转身一跃,跳下山石,径去和那些老头子们找温泉了。
*
裴耽尚未进入骊山深处,便遇上了皇帝的传召。
彼时他下了马,从草丛里扒拉见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小家伙还不及他小臂长,后腿受了伤,滴滴答答地流血。见到生人,野兔立刻龇牙尖叫,毫不犹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浑不在意,看它的脚伤像是被箭擦破,或许是从哪位贵人手下逃走的猎物。方才他也想射杀它,但到了此刻,看它色厉内荏,反觉胜之不武,轻笑一声,一手提溜它到小溪边,给它洗了洗伤口,又费好大力气扣住他死命乱蹬的四肢,拿随身的伤药给它止血包扎。
得了他好心疗伤,这小野兔却仍拿一双发红的圆眼睛死瞪着他。
若不是开春不猎幼兽,遭一只兔子这么瞪着,裴耽脾气再好也要炖了它吃掉。
包扎完了,野兔当即从他怀里跳出去,身姿矫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而刚一落地,竟然把脚给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后脖颈时,孟朝恩来了。他只得拿布帕将小野兔随意一裹,揣进怀里,随孟朝恩去见驾。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里休息。似乎已猎了一围,亭下摆着一头鹿和几只山鸡野兔的尸体,都已处理干净,头上插着表示皇帝猎物的赤色徽识。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猎物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怀有身孕,令他一下子皱住了眉。
这不是好兆头。
但圣人身承天命,或许本不在乎什么兆头不兆头,否则也不会选在开春围猎。裴耽走入亭中,李奉韬正在擦拭他的金柄长剑,笑着招呼他:“裴相来了,请坐。”
裴耽行礼入座。
“裴相饱览群书,当知蒐狩习武,礼之大者。”李奉韬道,“朕给北衙军也设了彩头,龙武、神武、羽林诸军,包括朕的神策军,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谋远虑。”
李奉韬端详着,裴耽穿戎装的模样少见,但也不算突兀,因为他父亲就曾是一员颇有声望的大将。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峥将军的英勇。”李奉韬朗朗笑道,“北衙六军,按先皇曾经的部署,原是要给裴将军的。谁知道他竟死事高丽,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许都要姓裴。”
裴耽拧了拧眉头,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但这一座小亭四周布满亲兵,还有数名文武大臣,气氛融洽,戒备森严,处处都可见皇帝胆子小,纵然有意挑衅,也到底不敢单独与他对质。
裴耽在席上欠身,“陛下才是雄姿英发,天命所归,不论先父还是草臣,抑或北衙六军,都只是拱卫陛下的渺小众星。”
“虽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韬垂眸,“朕总是担心辜负了先皇托付下来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着朕啊。”
裴耽骇笑,“臣岂敢。”
“裴相有什么不敢?”李奉韬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器重,黎民仰赖,唯一的遗憾,只是与朕的四弟和离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辅佐朕而已。”
*
亭中一片死寂,冷风都静止了脚步。
其他数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只想装作隐形人。但他们只以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离的疮疤,却不知皇帝话里还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