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望春冰 符黎 2981 字 2022-08-27

第31章 执者失之

广佑二年正月旦,圣人于含元殿受朝贺。

帝宫通夕燎,天门拂曙开。万国衣冠来朝,晓漏时分,飞雪茫茫,年近八十的太子太师与三名政事堂的宰臣一道,领文武百官从丹凤门入,端着牙笏庄重行过御桥,再迤逦登上白玉铺就的龙尾道,登含元殿,跪拜读贺表上寿。

今年的贺表据说是裴允望所制,文采斐然,气势磅礴。他本人也在百官之首,与前头的太子太师、及身边的另二位宰相相比,他实在是太过年轻,眉目锋锐,英姿飒爽,仿佛有一股轻狂气,然而举止谈笑之间,却又透出一种久处上位的世故机敏。

内臣宣答,礼官受贺,接下来便是全国州县乃至域外番邦的贡使,皆鱼贯而入,在含元殿下贡献称寿。殿中危坐的天子遥远静默如一尊佛像,听过了所有的拜贺之后,皇帝举酒,丝竹舞蹈,上下三呼万岁。

*

奉冰站定了原属于牢州朝集使向崇的位置,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一同下跪称万岁。

他自入京以来,终于第一回 见到了曾与他同行近四个月的牢州贡使的随从们,品阶最高的乃是一位县令,陪着他行礼,却不发一言。待大典都结束,他们有条不紊地退场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奉冰便看见那县令回到了牢州的队伍之中,他们原是有一百多人的。

他看出对方并不想和他说话,有些纳闷,但也不强求。他们会不会还视他为杀害向崇的罪魁祸首?只是因皇帝有意为他平反,向崇的案子都被按下不表了。

从牢州到长安,四千五百里穿山过岭,崎岖风尘,他们也曾互相照应过。奉冰体虚,向崇对他尤为关心一些,路上每遇到新鲜食材,总要先分给他吃,底下人察言观色,也都对他十分殷勤。但不料向崇却身死荒山,至今找不到凶手,他们要疏远奉冰,也是理固宜然。

宫中不可乱走,晚宴之前,贡使们只能在含元殿附近寻地方歇息。不止牢州的人们,其他贡使知道奉冰身份特殊,也大多不敢招呼他。人来人往拜年贺寿的客套声中,奉冰乐得清闲,春时背了一只大包袱,里头装满了暖炉熏香、药包热水、乃至果脯蜜饯之类小零嘴,进宫时虽然遭遇了繁琐盘查,但此刻却显出用处来,在一处偏殿的小角落里将奉冰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奉冰忍不住去捏春时的脸,笑着说:“若没有你,我可如何是好!”春时便顺势扮个鬼脸,得意地嘿嘿笑。

这时奉冰感受到两道目光,抬头望去,却是河中府使陈璆坐在不远处盯着他。

他吃了一惊。自己已很久没见到陈璆了,后者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不言不笑,两人对上目光,陈璆当先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到了宫宴时分,贡使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内侍省的公公们挨个来请他们往含元殿入座,酒饭都已设好,丝竹也已备齐,只待最上首的圣人抬起象牙箸,新春便在他的一声令下融融泄泄地开始。

春时是没有资格入席的,所有仆从都在殿外候着。相比于坐在高台上的皇亲国戚、宰辅大臣,奉冰的座位不算醒目,混在下方的人群中,左右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反而让他放下心来,只盼能这样混到盛筵结束。

酒到中巡,圣人离去,所谓三爵之后礼所不讳,众臣僚更加欢闹起来。内官开始一个个点贡使的名,既感谢他们一年来勤恳守卫地方、送上精美贡物,也按皇帝的意思,回报他们一些宫里的珍奇。奉冰提着精神,听见内常侍点到了牢州李奉冰,便掸掸衣衫走上前去。

殿下喧闹的诸位地方贡使一时都寂静了,李奉冰这个名字背后暗藏了太多的秘辛。还有人向上头的裴耽望去,却见裴相公正满面春风与邻席的人说话,好像并未听见唱名。

一对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妇,一个从台下行过,一个在台上饮酒,两不相干。

内常侍将圣旨念了一遍。牢州献物若干,朕心甚慰,云云;赐齐纨、蜀锦、宝玉、琼圭,各有差。奉冰叩头接过圣旨,天子所赐之物都装入一只金漆玉椟之中,由小宦官捧着打开了给他看,又延请他回席上去。

“——是什么好物,似乎与我们所领的不同。”

忽而斜刺里插入一道意兴飞扬的声音,奉冰一怔,转头,却是坐在近处的陈璆。

陈璆此刻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在席上惬意地歪斜着身子,朝奉冰挑挑眉,好像与他十分熟稔一般,“李郎君不同我们凡俗中人,领的赏赐想必最好,不如给我们饱饱眼福?”

小宦官看了一眼内常侍,后者停下了唱名。小宦官便捧着玉椟上前,对陈璆笑道:“使君请看。王道荡荡,天子怎么会偏私呢,给河中府的琥珀枕,那才是圣人至爱的宝物呢。”

宫里人说话一套一套的,但拦不住人好奇,陈璆身旁聚集了不少贡使,都伸长脖子来瞧圣人送给自己兄弟的东西。但又见不过是一些布匹珠宝,目中未免失望。

陈璆一派醉醺醺的模样站起来,扇尖轻点,从玉椟中轻慢地挑起各式各样蜀锦齐纨裁成的衣裳,似乎是真要仔仔细细地验看。小宦官的脸色变了几变,欲抬手阻止时,他却抖落出来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朝众人笑道:“这衣裙,倒是很衬李郎君的。”

他身边诸位都曾在邸舍中与李奉冰交接过,知道那一条襦裙的旧案,一时全都隐晦地笑起来。实则这椟中御赐的衣物花样百出,这条襦裙也仅是颜色相近,更不要提它本不是赐给奉冰,而是赐给整个牢州地方的——却已经挡不住众人醉酒之后的淫猥想象。

李奉冰站在小宦官身后,未得机会说一句话,脸色已惨白如纸。无数道目光如刑枷扣住他四肢五感,他抬头,对上陈璆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嘲讽。

笙歌没有停,热闹没有停,众臣僚嘻嘻哈哈,有的看他,有的不看他。小宦官再次回头去看内常侍,他身份低微架不住这个场面,捧着玉椟的手都酸痛得要断掉。但内常侍不肯出这个头,圣人虽然不在,几位宰辅还在,哪里轮得上他?他只将双手团在袖子里看戏。于是笙歌与热闹继续如潮水般一分一寸地在这恢弘大殿里上涨,所有的光辉灿烂,一时全投注在李奉冰那一杆青竹似的身上。

他该说话吗?他想。陈璆的话,根本不是一个问句。他总不能——

“李郎君风姿特秀,”陈璆的目光滑向殿上舞姬的腰肢,“穿上试一试,想必比女人还好看的,又或者李郎君只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后头有人倒抽凉气。话说到这个份上,已近乎鱼死网破,陈璆盯住了奉冰,眼神里的冷漠渐渐代以酷烈的仇恨。

他哪来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