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燕分飞,是少年的他早已认下的代价,他不曾奢望唤回过去的时光。但他是不是,甚至不应让圣人召奉冰回来?牢州纵有风刀霜剑,先帝在位时自己到底将他照应妥当;一到了长安,反而似灯下黑,与奉冰见面之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上微微一沉,是吴伯给他添了一件挡风的大氅,他才蓦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酒楼外头的廊上。雪后的残月尤其地冷,万里清辉,对他不屑一顾。
“我应当去瞧一瞧他。”裴耽低声,“听闻他跪了两夜。”
吴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过去,着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天这样冷。”
吴伯道:“也许他休息了。”
裴耽静住。
“我本来邀请了他的。”他的声音愈加地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搅和,或许他今夜会来的。全国的贡使都在……”
吴伯看他半晌,不说话,叹口气。
或许奉冰因为此事不能来,反而给了裴耽别的希望。
他总是这样的,很固执,总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测一直推论到尽头。
裴耽将自己的脸笼入手掌中,呼了呼气,万物都模糊了。他揽着大氅往里走,有的宾客已经回家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推杯换盏说醉话,要么已经径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头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少酒,面色红扑扑的,他站在张灯结彩的厅堂门口,半晌,突然转身,“我要去瞧他。”
吴伯拦不住他,他从酒楼后头牵出自己的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挥鞭。马蹄声响彻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辅重臣了,就算扰人清梦,料也无人敢弹劾他。
夜凉如水,他闻见对面奉冰的身上也散出一股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吓坏了。他刚刚才害奉冰受了两日两夜的罚。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身影像一个幻梦,像梦中浮出的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伸出手去——
就往那水沟里摔了个结实。
左脚疼极了,刹那间像骨头都错了位,但他执着起来会忘记身体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逼入了角落。
奉冰连忙去关了门,回头便骂:“你是被降头了吗!”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边,见到那一瓶启了封的黄酒,便笑,“你喝了多少?”
奉冰道:“你走开。”
裴耽却瞧着他,“夕晖楼的葡萄酒,据说是西凉州的贡物,经胡商辗转卖与夕晖楼的,我今日问了西凉州的使者,他说味道醇正——”
奉冰将桌上黄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贵人自当饮贵酒。”
他在过去,也并非没有喝过进贡的酒,没有享受过高高在上的荣华。他再是不受宠,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来吃穿用度绝非寻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说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说就会多错。其实区区夕晖楼的葡萄酒,有什么稀奇?
裴耽看着他动作,笑影渐渐淡去,脸色却有些发红。他忽然开口:“你在牢州有女眷?你娶妻了吗?”
“什么?”奉冰一呆,旋即抬头,带了怒意,“裴允望,你跟踪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在黄氏医馆前找上自己!
裴耽一手撑着脑袋,凤眸微微眯起,轻笑,“你真的还能娶妻?我不信,你能满足女人吗?”
奉冰站在地心,方才饮下的酒的热力都散去了,此刻他手足发凉。
裴耽看他半晌,蓦地又转过脸去,“那个陈璆,你以为是什么好人?玩惯了风月的公子哥而已,性子又怂不肯上进,只消几句话就能把他的胆都吓出来……我劝你不要与他走太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奉冰的声音极冷,这像是他所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你害了我前半辈子,如今还要来作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