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却又久不言语。
奉冰端详着,问他:“痛不痛?”
春时摇摇头。他早已受过比这严酷千万倍的刑罚了,在长安的诏狱中,在牢州的工坊里。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他不愿让郎主担心,小心爬过去,下巴挨着郎主的腿,可怜巴巴地道:“我不痛,我也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晓得。”奉冰柔声。
春时还是不死心,“郎主。”他仰起头,“我还觉得,我觉得裴郎君是心软的。”
奉冰皱了眉。
春时又道:“也不是说,一定要您与他……什么的,小人只是说,毕竟有过一场交情,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就冯使君这桩检举,原本可大可小,裴郎君到底没有追究下去,您说是不是?何况他就领着礼部,掌四方朝贡之事,什么贡物、什么朝集使,还不都在他股掌之间?他若有心……”
奉冰手一重,春时呜哇大叫:“屁股,我的屁股!”
奉冰冷淡地道:“我们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你还妄想什么?”
春时眨了眨一双泪眼,“郎主,我、我只是不愿您在牢州……那边气候苦恶,对您的病,没有半分好处。”他轻声,“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想头,只是好不容易回长安了——就做个庶人也好,不用飞黄腾达,但求能好好给您治病。”
奉冰的手又温柔了下来,将草药糊糊敷在小厮的后腰上,慢慢给他揉着。“我知道你是忠心的。”昏黄的烛光投在他脸容,平静而模糊,“能不能留京,要看天意。但裴耽可代表不了天意。”
春时不甘心地咕哝了几声。
“你以为他是心软吗?”奉冰又道,“我与他做了三年的夫妇,我清楚得很,他只是把一切都算得很仔细。”
春时一怔。
“那一件旧衣裳的案子,归根结底是内侍省与大理寺主管,与他礼部不相干,他不便干预的;他若以宰相身份下问,势必要报呈圣人,此事本来于他名声有损,甚至可能招致圣人猜疑。所以裴耽要大事化小,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出面,让大理寺赶紧把案子结了,对我们施以小惩,又显得他不偏不倚,颇通人情。”
奉冰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说这么多话。此时娓娓道来,语调却越来越疏冷,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了无意趣。
春时听得半懂不懂,却忽而一摇头,“他哪里通人情了?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臭了,老百姓都说他谋国不谋身,不要脸,白眼儿狼!”
他这话是出气,惹奉冰发笑,把草药都糊上了他的脸。春时大怒:“您刚摸了我屁股的!”倒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花脸,伸手就去戳奉冰的咯吱窝。奉冰极怕痒,笑不自禁地躲,主仆两个闹了起来,最终以春时被自己裤子绊倒告终,灯火摇摇晃晃,好像是和解了一般。
他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再过两日,礼部派人前来清点诸州郡贡物,要一一收入库房,他们才知道这事情还没完。
因为礼部尚书裴耽,竟亲自来了。
*
奉冰不是使者,未携贡物,只是出来陪同行礼,一抬头,便见到了他。
奉冰没有料到这世上的久别重逢大都草率。
裴耽并未走入院中,只是站在两进院落相连的长廊上,袖手看着主客司、典客署诸吏忙碌,身旁还陪侍着主管朝贡之事的主客郎中。今日又落雪,裴耽刺绣五章的官服外罩着大氅,有细白的雪蕊落在他襟袖上。
裴耽微微侧首听着郎中说话,雪色衬得他肌肤更白,双眸清冽如含着冰,不言亦不笑。
奉冰低下头,行完礼,便后退,两步,三步,退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春时也被吓坏了,从廊下缩回身子来,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怎么还会惊动这么贵的贵人?!”
奉冰闭了闭眼,想深呼吸,却又咳嗽起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又去帘后看顾今日的药。
“冯使君似乎始终没找见他的蜀锦。”他说。
而被他拉去垫罪的奉冰也早就脱身了——是裴耽将他抽出来的。
奉冰忽然想起一事:“向使君怎么一直没来?眼看要到年关了……”
春时哎哟一声,“真是!”向使君便是牢州朝集使向崇,他们原本同路行止,但在潼关外失散了。奉冰原想从潼关到长安已很近,便先自赶来,没料到向崇却始终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