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摇摇头,“我曾有一件衣裳,是这个品色。”
一旁店主连忙笑脸迎上:“小店也可以制成衣的,您要不要瞧一瞧小店的针脚?”捧上来一件襦裙,正是这蜀锦制成,娇艳柔美,“哎呀,这虽是女子式样,二位姑且一看,是不是针脚细密,针工老到!二位但需吩咐,什么样的小店都可以定制……”
一时冲动心起,陈璆将那件襦裙从店主手中接过了。店主一愣,寻常男子是不会这样鲁莽的——然而他竟将襦裙往奉冰身上比划,还笑得勾起嘴角,“这个品色,的确很衬李郎君。”
奉冰陡然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向陈璆,眼色微微地冷淡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善意。
他是一个谈资,五年过去了,他仍是漂在京城茶盏中的那一片最佐味的叶子。
他不觉伤心,只是滑稽。他曾经嫁给一个男人,又曾经被那男人抛弃。他们喜欢看他五年后仍一惊一乍、沉陷往事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增添更多的唏嘘。
但那衣裳确是好的,流丽的波诡云谲,能照见他的前尘往事。他深呼吸一口气,苍白着脸笑道:“来京一趟不容易,确实要给家中女眷买些礼物。不过蜀锦是地方之物,要有些长安特色的才好。”
陈璆没想到奉冰会如此得体地回答,愣了一下,待奉冰继续前行了,才又追上去,“郎君家中……有女眷?”
这话问的,他简直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谁家中没有女眷?但他这个“女眷”是有所指的。
果然,这个问题太容易逃脱,奉冰歪头微笑:“有的,远在牢州,等我归家。”
陈璆讷讷。两人聊着天逛过了东市,人最拥挤的地方也不去凑热闹——猜测那是在行刑。到了晚上,又去崇仁坊一家有名的酒楼用了晚饭,奉冰的神色始终淡淡,看不出生气,但也没有分毫喜悦。
崇仁坊是京中贵戚聚居之地,香云簇簇,笙歌连夜,从酒楼雅间的窗外望去,可以望见太极宫的挑角飞檐,上头正悬着一轮水晶盘一般的圆月。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了。
“那头,”陈璆喝了点酒,又壮了些胆,伸手指向崇仁坊某处,“就是裴相的大宅。今上御赐的!九间九进,气派十分,若点起灯来,怕是连皇宫都要失色!”
奉冰轻道:“陈使君糊涂了,怎可以拿皇宫作比。”
目光却已望向他所指的地方。那真是一座大宅,月光下依稀见有亭台楼阁,有一顷宽广的池塘,波平如镜,依约似结了冰,正映出圆月清辉。但整座宅邸几乎没有点灯,也或许是点灯了,但被墙垣遮挡而看不见,窸窣的黑暗里,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裴相忠勤为国,恐怕还未归家。”陈璆讪讪地笑。
奉冰道:“今日去尚书省礼部,他却不在的。”
他说得很自然,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个前夫了,但话里又透出奇特的熟稔。陈璆不知如何接话,奉冰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垂下了头。
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与裴耽和离了。
若不是和离了,裴耽原也不可能坐到六部尚书、天下冢宰的高位。
只是经过这一成不变的五年的淘洗,他的感情渐渐被磨钝了,五岭之南风烟苍冷,视野里永远是高入云霄的山峦,有时他觉得什么裴耽、什么太子,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一开口,还是好像很在意。他不喜欢这样。
他也喝了酒,回路上两个醉汉相扶,倒没了白日的芥蒂,你一言我一语地净说些废话。就这样踏着月光回去,到邸舍庭中,与陈璆终于作别。
四下里寂静了,他转身,看见廊下那一脉流水,玩心忽起,提起衣襟,微微屈膝,一跃,便跳了过去。摇摇晃晃站稳,又回头,得意地去瞧那水。
真不错,纵然喝醉了酒,也到底迈过来了。
这一夜的酒颇有后劲,累他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犹觉浑身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扶着额头起身,春时却不在,他只得自己洗漱收拾,刚走出门,却见十余名朝集使与随从俱围着庭中那光秃秃的梧桐树,几个箱子都敞开了,雪后的日光照射下来,人人都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盯着站在中间的人。
站在中间的人一见了他便带上哭腔:“郎主!”
却是春时,一身粗衣,手足无措。
奉冰一怔,快步上前,“怎么回事?”
“我带来上贡的蜀锦,”冯乘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昨日未来得及收入房中,今晨清点,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