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陵面罩黑气,愤怒也说不上,倒像是紧张似的,五官用力拧起,一张本来俊朗的脸变得一塌糊涂。他身后伫立五六名随从,从不同方向封锁住梁珩的退路。
“我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是死是活,你们的算盘都落空了。”
“表弟!……珩儿,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们姓段的怎么联起手来欺瞒我二十载,当娘的不像亲娘,因她本就不是我娘!”
“住口!”段延陵厉声喝止,此处人多眼杂,说漏了嘴可不得了,“你若敢跑!沈育落到我手里就完了!”
梁珩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道:“我不逃跑,把你的人都叫回来,放沈育离开。”
段延陵死死注视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激起了段延陵的怒火,滔天怨念化身为一头野兽叼住他咽喉。水流静静推动船只,进入河道,梁珩如风中飘絮,摇摇欲坠。
段延陵从袖中掏出一支哨箭。
岸边官兵穷追不舍。好一个存亡绝续的关头,沈育如牵线风筝,身后缀着几名阁卫,在密集的箭雨中一面挥剑格挡一面奔逃。船头水波摇晃,一时站立不稳,流矢洞穿了他的大腿,巨力带着沈育掉入河流,水岸边呼喊连天,大叫“死人了!”,阁卫冲上船头,但见河水泥浊,分辨不清。
“下水去?”一人问。
天边一声穿云哨响。为首者循声望去,见是来时的方向,又见水下绽放一朵血花,晕成一面红镜,于是道:“左侯有召,放他一马。”
几人召回官兵,原路返去。
红镜越扩越大,几乎蔓延水岸,苍白的日轮倒映在血泊中。
画舫在沱水岸边的集镇停靠,金乌西坠,薄云惨淡,疾风鸣条,是晚来天欲雨。客人散尽,码头空旷不见影,雨如瓢泼纷扬而下,画舫主事撑了伞,预备趁雨进镇里寻个稳当的客店,谁也不会想在水浪里睡觉。
雨幕中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轮廓,黢黑的暗影里似乎有一个人形,水汽掺进了血腥味。
主事的鸡皮疙瘩瞬时就冒起,以为白日那群凶神恶煞又杀回来了。
“谁?!”
“你是船家?”影子嗓音喑哑。
“船不是我的,我就一做工!”
“客人呢?”
“靠岸就走啦,谁还留在船上过夜么?”
“全都走了?你有没有见过……独自一人的姑娘?”
主事想起来了,为了打发走这个古怪的人,立刻道:“你说的是那个男扮女装的怪人?上船就被仇家带走啦,和我可没关系,我怎么知道人去了哪里!”
等到主事反应过来,面前的影子已经消散了,浓郁的水汽驱散了腥味,若非青石凼里聚着血脚印,他恐怕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真是晦气……”主事口中嘟囔,顶伞溜进集镇。
沈育倒在大雨中,腿上的剧痛令他无法支撑身体,所幸弩箭短小且无尾羽,径直将他大腿射了个对穿,没有禁锢在肉中,也没有伤到骨头。
然而若是不尽快止血,明天他就将成为雨夜里泡发的一具无名尸。他支撑着爬到檐下,瓦顶如雷鸣阵阵,溅碎的细雨交织成帷幄。
带走梁珩的是阁卫,给阁卫下令的只有章仪宫的那位新帝,不用猜,他们一定会将梁珩带回望都城。沈育听着自己胸膛间撕扯的喘气,心想,别担心,我马上就来找你。
是夜,一行车队冒雨快马加鞭。
马车的木轱辘绊过路凼,剧烈晃动。梁珩快被颠散架了,若是有嘴一定连隔夜饭都能吐干净,可惜口中塞了麻核,眼上蒙了布巾,双手双脚都遭到紧紧绑缚,捆成了一只蚕蛹。
从头到尾段延陵都没有露面,给他捆绑的阁卫从前在金殿见过梁珩,被那一双凌厉的眼睛看得心中发毛,下手一哆嗦,差点没把梁珩的眼珠子勒出来。
他目不能视,听觉也被大雨隔绝,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但或许明天摘了布巾就能看见望都的城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忽然车身一抖,有人攀上车辕,撩帘进来,刹那雨水扑湿梁珩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