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赝君 麦客 2108 字 2022-08-27

崔衡眼泪汪汪:“先生,我错了,您罚我吧。”

先生叹一口气,教鞭指出窗外,向穿堂里一块丹书碑石:“你给我念一念,那上面都写着什么。”

“弟子入孝出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学文。是德行本也,文艺末也。”崔衡念得抽抽嗒嗒。

先生道:“昔者,嶂麓书院成立之初,先师留下训诫,丹书刻于石碑,便是世代警醒弟子,学文当以德行为本。”

做学生,无德行不学文,为师长,先授德后授艺。碑书末尾,一道笔画苍劲有力的刻字落款,历经风雨已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然而凡嶂麓书院弟子,无不熟知这位先师的名讳——沈朱祚。

先生到底心软,挥手让两个学生坐下,苦口婆心道:“你们是生在了好时候,衣食住行样样便宜,就不知珍惜。想当年沈师为天下文人正道,什么苦难没受过——在市集做贩夫走卒,睡马厩,饿肚皮,危难时委身复壁,数月不见天日,他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保存了时局下最后一股文士清流。没有沈师吃的苦头,何来你们今天在遮风避雨的学堂里睡大觉?”

众学生都佩服感叹,只有沈玉问道:“沈师本是大族子弟,清贵公子,为何会遭遇这些?”

这就是题外话了,先生摸着山羊胡:“仁成十年,天下不仁,单童牛仇杀尽南朝清流,逃得过四宦毒手的又有几人呢……”他的目光放远,穿过花窗,伴着山间清风飞上云端。

川河千里,蔚然锦绣,南朝如画的江山自嶂山之麓蔓延,千百年地承托起这片土地之上,纷繁复杂的恩怨情仇。

第2章 行刑场

沈育将斗笠压下,遮住面容,隐藏在东市拥挤的人群里。盛夏天里,所有人都在哭泣,泪水比汗水更涩,唯独沈育面无表情,牙齿咬烂了颊肉,他听见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信口唱着传遍大街小巷的歌谣——

“六一里,常有赏……”

东市口刑场,行刑官压着一队囚徒跪在朗朗日光下。

“四脚畜,站高堂……”

“沈大人!”人群放声痛哭,“苍天无眼呐!”

“两封没有万户侯……”

沈育在囚徒中看见他熟悉的面孔,父母,兄友,同窗。父亲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目光却清明犀利一如往常,他一眼就从人群里找出儿子,胡子拉碴的脸一动,好像露出个笑,又好像是一个噤声的口型。

行刑官升起铡刀,沈育目眦欲裂,身边接二连三有人“扑通”跪地,他站得笔直,越过这些人的头顶将情形看得清楚。

小童拍着手,唱完最后一句:“十里挑一鬼来凑!”

铡刀落下,血溅五步。

“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小孩儿还唱着,被大人死死捂住嘴,身穿甲胄的汝阳守备军佩刀结队路过,头盔下射出淬毒的目光。

沈育低着头,斗笠檐下露出无数双脚,他像一尾灵活的游鱼钻进人群间藏起来。眼前布鞋的脚忽然变成高靴,士兵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斗笠摘了。”

沈育僵硬不动,他知道守备军已经开始盘查了。

“斗笠摘了。”说到第二遍,情况变得微妙,行人自发向旁躲让。沈育放在怀里的手一动,旁边忽然有人撞上来,将一线锋利的银光重新摁回他怀里,抓着他的臂弯冲官兵说:“这是我儿子,人多走散了,军爷见谅……”

那人还不及沈育肩头高,又矮又壮,沈育却高大精瘦,两肩宽阔,脊背笔直,与四周市井小民格格不入。

士兵不再多说,用佩刀的柄要挑开沈育斗笠。那人慌忙扯开沈育,试图阻拦:“军爷,军爷!我儿子脸烂了,才戴斗笠遮掩,怕污了您的眼!”

他哪里扯得动沈育,也拦不下士兵,眼见草编的斗笠被钢刀劈开一条缝,飘飘扬扬从沈育头顶落下,打着旋儿跌进尘埃里。

沈育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士兵变了脸色,拉扯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四周人群静默数息,接着窃窃私语。

那是一张骷髅似的脸,眼眶深陷,脸颊发青,布满乌紫的血网。

那人立刻反应过来:“是真的脸上生、生、生了疮,没法见人,军爷您行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