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真疯了!”徐默惊得舌挢不下,只得在朝廷卫队的护送下连连后退。
此时听得黄河西侧阵阵马蹄之声,李密已从战场上抽身赶了回来,大喝道:“都给本帅住手!”
“李密!你要反么?!”徐默隔老远指着他骂。
李密身披战袍策马而至,挥手给了端木一记爆栗,“你干的好事!”又转头过来,肃容回答:“李密并没有反心,实是部下不晓事理,此后定当严加管教。徐大人,请吧。”
徐默也冷静下来敛了怒意,在众军的拥簇中入了金城,又单独与李密走进刺史府。端木被隔绝在外,心中忐忑,便绕过门口朝廷军马,暗自守在屋顶之上,打算如有情况,他就破房而入,救下李密。
“徐大人,请宣读圣旨吧。”李密进了衙署之后便挺胸而立,没有下跪的意思,脸上却写满了即将赴死的慨然。
“陛下这次没有旨意,只带了这个过来,要您亲自打开。”徐默低叹一声,拿出那个鎏金长盒递给李密,这盒子很重,徐默捧着一路也猜不透里头装了什么。
李密不惧死亡,兔死狗烹的结局也不是没想过,可他接过长盒的时候双手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脑海中掠过他伴随傅弈亭这几年的点滴情形,最后停留在傅弈亭策马站在城楼之下的那一幕,烈烈西风将他的乌黑发丝与玄瑛长袍高高卷起,何等英姿伟岸……此时李密发觉,即便是此刻,他仍对那时的傅弈亭保留几分心动,然而他再去想龙椅之上戴着綖板垂旒的大秦皇帝,却只有陌生和疏离。
原来从他登基那一刻起,自己心中已对他有了隔阂……李密垂目轻叹口气,然后按下长盒前方的锁扣,掀开盒盖的一瞬间,他的双眼迅速氤氲起来。
带着锋锐利刃的翎鞭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冷然安静地卧在猩红的天鹅绒软垫上,盒里还有一张信笺,上书遒劲的大字:守护。正是皇帝的笔迹。
昔日李密与傅弈亭切磋武艺,曾教过傅弈亭使马槊,也曾把玩过傅弈亭的金雀鞭,当时心里十分喜爱,但他哪里想过,皇上此时会将傅家的传世翎鞭赠予他使用。
此举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皇帝已不再计较这几次他的忤逆,反而仍寄厚望予他,将大秦江山的守护之责落于他的肩头。这并非拉拢利用,应是真切交心,聪明如李密,自然可以看清,他涕泗横流,捧盒跪俯首于地,“谢陛下天恩!”
李密不知晓傅弈亭身上有毒的事情,因而没有完全猜透傅弈亭的用意。
对于傅弈亭来说,他遥寄翎鞭给李密,既是宽恕、感激、托付,同时也是诀别。
自他知道自己的境遇起,已开始为身后事做准备。
他现下只有一个愿望,便是在自己离开之前饮马长江,打败萧阁,即使是在南北统一的第二日撒手人寰,他也甘心。
玉甃沁凉,灯烛流辉,御河石柱上栖息的蚣蝮吐射着积雨,骊眠宫内满庭兰香,静彻无人,只闻水声潺潺、钟摆嘀嗒。深夜的岚气于寂寞旷空的砖阶游荡弥散,最后顺着纱窗漫入,与博山炉中缭绕袅然的香雾纠缠缱绻、彼此交融,倒显得灌入傅弈亭长袖中的气息湿冷了些。
桌上的琉璃莲花托盘中放了几颗莲子,是御膳房贮存的干货,在蒸熟过后又用冷水浸泡,但还是比新鲜莲子口感绵软了些,傅弈亭放了一颗在口中,咀嚼着清苦莲芯之味,右手从砚上提笔,在面前的棉连纸间落毫,膏灯将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光滑青砖之上。
“怀玠,此信现世之时,我恐已不在人间,或是毒发身亡,抑或是兵败自刭,若我之违世予你一二微薄心痛,倒也是幸事,我亦能含笑九泉。
幼时压抑屈辱、已不对世间美好抱念,继位后又恣肆妄为、不计他人评说,可遇你之后,才发觉自己最怕被人看轻,不,实是只怕被你看轻……
尤记骊山初见,你在阶下等候,东珠坠颤、皎衣清润、琇肤胜雪、眸波流转,登时日月无光、弈宫晦暗,当真是绝代风华,那一刻我目光已再离不得你,但嘴上却轻佻嘲讽,实是难以自控、心虚掩饰罢了。
你从骊山脱逃许是天意,我在责骂属下之时心里却存了几分欣慰,而后便日日期盼与你通信,待驱马扬州,眼观万种风情,更是自惭形秽,你步步侵入我心,我亦开始渐渐不舍……
可我那时并不想正视此间情意,又不知你心中对我如何看待,其实我内心一直隐存些许期冀,夜阑时分曾无数次回味你我寥寥几场亲密,好似你也没有那样抗拒,可我又怕那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直至敦煌帐外我听闻你那句话,当真心痛绝望,共度生死之情意,顷刻间化为仇恨烈焰,我一面与你共克大夏,一面拼命扩张征战,我想彻底将你打败,让你臣服,让你知晓,我不是一无所能,我也能与你并肩而立……
我曾对你有杀意、有妒意,数次利用你达到目的,你我的短暂相处中,充斥着诓骗阴谋,可我又难以遏制地想要与你亲近,难怪你觉我卑劣轻佻……你曾说过抄近路需要付出代价,而你对我这样的印象可能就是我付出的最大代价,可你知晓么,莫阳沙山崩塌的那一刹那,我将你护在身下,那份舍生忘死的冲动也是真的。
如海曾道,欲因爱生,命因欲有,飞蛾扑火并非情愿。我后来对待你的行动已然绝情冷漠,可这颗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在对我做着隐秘的惩罚,搅得我昼夜难安,难以自控,更无法抽离。我恍然发觉,自己恰如那清醒着奔赴极乐的飞蛾,在回旋着飞往火光。
既做不得伴你一生之人,做你一生之敌倒也情愿甘心,可现下命数将尽,只能慨叹天意难违。关于身上的毒,我隐约能猜到二三分,也已经开始着手收网,但我知道他的嘴撬不开,我已不抱太大希望。
怀玠,临到此时,我才明白,妒忌与恨燃至烬灰,留下得也不过是情爱二字。
我何尝不愿与你推心置腹,即刻将此信让雳儿传去扬州,可我当真惧怕,这世间我惧怕的其实只有你的轻蔑,我不想以此换取你的同情怜悯,更不想就此低头服输。
伶仃而来,孑然离去,虽孤独了些,却也是站着赴死的,亢龙有悔,我傅弈亭无悔。”
傅弈亭行文至此,眼鼻已是涨得酸热,持湖笔去砚中掾墨,此时洞烛司司员秦鹏在外叩禀,说是有南边的密报。
傅弈亭撂了笔叫他进来,又拆开信封观阅,脸色已变得煞白,“秦鹏,他既无兄弟,又哪里来的子侄?”
“回陛下。关于萧王府中那娃娃,民间已众说纷纭了,这种王侯秘事,街头巷尾都愿揣测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