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书也有烦心事么?”苏云浦淡淡笑着。
“皇上尚武,把兵部看得比吏、户两部都重,可想而知我身上的压力……”陆延青连连摇头叹气,“北边毛子也不安分,烦心事何止一两件。”
听到他提毛子,苏云浦心里微微一动,继而略带嘲讽地道,“江平真的烦忧么?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高位?你想要的重权?”
陆延青被他揭穿,无言辩驳,哈哈笑道,“给你哥子留点面子不好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苏云浦捻了几朵干玫瑰,放到茶碗中,水中氲起丝丝缕缕烟雾状的蓝紫色花素,他脸上的笑容却退隐下去。
“江平,我要成婚了。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陆延青正满腔欢欣,闻此言当真如同雷劈,他像个傻子般愣了片刻,才颤抖着问道,“谁家姑娘?”
“庐州刺史刘庚国的女儿,王爷做的媒。”苏云浦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我见过了,很合心意。既然要成婚,该担起家庭的责任,因此……”
“好啊,好啊。”陆延青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他知道苏云浦的意思,他们二人不清不楚地纠葛这几年,其实早该结束了。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拍桌几,喝道,“小二!上一坛黄酒!”
“你受伤落了病根儿,早说了你饮不得酒!”苏云浦制止。
“你别管!今日是最后一次了!”陆延青拿过酒坛,不由分说给自己倒满一碗,仰头饮了下去。
苏云浦只得静默地看着对方痛饮……直到天色渐晚,那人似哭似笑地醉倒在桌上,他才将他搀扶回驿站去,打来热水,轻柔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体。
其实他哪里会成婚,全然是骗陆延清罢了,但也是没法子的事,依他之见,南北分治的局面还要持续很久,那秦皇傅弈亭又是个多疑狡猾的,陆延青总是冒险南下,实在不妥,真要是出了些什么事,他此生都会为之悔恨愧疚,因此才……
苏云浦心中为难,又在擦拭间看到那人身上的旧伤,再也忍不住,低头抽噎起来。
烛火跳动,滑落下几滴滚烫的烛泪,在铜台上凝固冷却,屋外有个身影晃动几下,而后悄然消失在夜色当中。
*
正月初八夜里,郦元凯于寿禄殿溘然辞世,傅弈亭以国丧之礼送了这位忠心辅佐傅家四十余年的老人最后一程,皇城的积雪还未消融,又被漫天的缟素所覆盖,给肃穆威严的宫殿带来孤清冷绝的意味,天气已是堕指挫肤之寒,满眼灵白,更是冻彻众人心扉。
傅弈亭着一身素服,在角楼之下颙望皓天,良久又低了头望着结了冰的御河出神,他手上拿着一张字条,是《五帝本记》里的一句: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这字条是郦元凯留在桌案上的,字迹凌乱,想来是他撑身起来,在案前颤抖着写下的。
傅弈亭看到之后,悲痛之余,内心又有些许不悦,这话里好像带着对己方不利的预判,他似乎能够揣测到一些,但又不能全然猜透,可郦元凯已撒手人寰,他也无处可问,因而只当是他对自己的训诫,深埋于心。
“万岁!臣有事禀奏。”这时候郑迁从礼部过来,站在墙下仰望着正在独自出神的皇帝。
傅弈亭拾阶而下,摆手示意他开口。
郑迁略带得意地道,“郦太师此前交给臣的选妃之事,臣与礼部马尚书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待大丧一过,开了春儿,皇上便可以……充实后宫了。”
傅弈亭听着别扭,遂皱着眉道,“取消了吧,郦先生都走了,也看不见了。”
郑迁闻言一脸苦大仇深,“万岁,正是因为郦先生去了,这事儿才要办得妥帖……怎么说,认识郦先生九年,这是他老人家交代给臣的最后一件事儿……”
傅弈亭盯着他看,笑道,“朕知道你筹备这事花费了不少心思,这样,宫女照选,只是这皇后妃子,朕现在真没这个心情。”
郑迁狡黠一笑,他隐约知道皇帝心里的症结所在,因而从怀里掏出几个姑娘的小像儿来,“陛下,您知道我为寻这几个人,花多大心力……您好歹瞧瞧?”
傅弈亭有些好奇地接过,这些个小像上的姑娘都是黛眉水目、滴粉搓酥,矜庄神情中又含了些妩媚,傅弈亭草草扫了一眼,先是不解,后郑迁又笑着让他再仔细瞧。傅弈亭这才发觉眼熟,原来这些女子都是照着萧阁的模样寻的!眉目之间多少都与那人有三四分相似!
郑迁瞧傅弈亭脸色变了,手也开始发抖,正在暗自得意,脸上便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这一下太过突然,傅弈亭用力又猛,郑迁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上。
“郑迁!你是活腻了?!”傅弈亭气的浑身乱抖,大口吞吐着寒空中的白气,俯身揪住他官服的领子道,“朕的心思也是你来胡乱揣测的?!”
郑迁已经全然懵了,面前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只讪讪道,“臣,臣知错……”
不远处站着的太监们还从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没见这平时耀武扬威的内务总管大臣如此狼狈,谁也不敢上前来扶,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