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招确实用得隐蔽而狠辣,几年前,黄河泛滥改道也是常有的事,地方州府的官员只道北部堤坝不牢靠才至此祸患,少有人能想到这是刻意人为。
站在邺台望楼之上守城的吴军望见北部滔滔浑浊洪水席卷而来,立刻吹起急号,继而各处望楼的银甲兵尉接替举起了黄色军旗,信号一直迢递传至广陵。
已近日入时分,雨势断续又起,萧阁和傅弈亭原本在燕云亭内吃茶,后也避进了书房,屋外雨水已汇成了小溪,泂泂在鹅卵石缝儿中流淌,纵是长春岭如此雅致,此刻也混沌得不似人间。
“豫王如果发兵,主力一定会直攻云都,同时派两路兵马分别牵制你我。如是这样,我们倒不必跟他硬争,带军南下迂回攻他和豫宫去!”傅弈亭喝了口茶,指着舆图道,“这样你我便可以汇合,此时再合力北伐,便有七分胜算。”
“有理。”萧阁点头认同,“启韶此前与豫王大将程子云交手丝毫不落下风,可对他的打法有所研究?”
“那没有,骊山易守难攻,换了谁都能守住。”傅弈亭跟他相处久了,倒学会了自谦,“对了,你那军师探亲探了这些天,还不回来?”
“他自小伴我长大,基本没怎么回过湖州老家,这次母亲病重,加上连绵阴雨,路不好走,便不催他了吧。”萧阁与傅弈亭相交几日,现在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傅弈亭一听萧阁说“自小伴我长大”这样的话,一肚子的疑心又尽数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嫉恨,说话也开始酸溜溜的,“你们倒是有竹马之好啊。”
“十余年了。”萧阁一笑,“我没有其他兄弟,他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说好的乱世为友呢,这时候就忘了?傅弈亭皱眉,刚要开口,却见白颂安浑身湿透,惊惶从门外闯进,“王爷!犯洪了!”
虽然他二人心里均有些准备,此刻还是一惊,萧阁重重叹了口气,“仪征圩没守住?”
“不是长淮两河,水自北边高邮湖漫过来,似是黄河改道。想……想来宿迁、淮安应该都发了急件,只是被水截住,消息没传过来!”白颂安急得说话都开始口吃。
傅弈亭闻言眉棱一挑,却没有言语,只盯着萧阁,看他作何反应。
萧阁紧锁烟眉,只回身对着舆图思忖,傅弈亭发现萧阁那双平日里柔情荡漾的美目此刻散发出坚定而冷毅的光芒,全然是个军人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陷,正要开口,萧阁已经迅速拿起椅背上的鹤氅披在身上,“派三千治洪军分中西两路北上,中路通渠引水东行,西路解救灾民,把他们带到仪征大铜山安置!”
“且慢!”傅弈亭不由分说堵在萧阁面前,“怀玠难道没看出其中的端倪?我听说鲁地黄河已几年没有改道……此时决堤是不是太巧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萧阁冷毅的面容没有丝毫松动, “许是有人授意。”
“所以你应当知道这种招数意味着什么!朝廷已成强弩之末!但凡有与你抗衡之力,也不会使这种法子!”傅弈亭目光炯炯,“利害有常,取舍无定!你想好了么?”
萧阁在颈间系鹤氅盘扣的手一顿,而后苦笑道,“水淹苏北,最大的赢家恐不是皇上,你往西瞧瞧。”
傅弈亭往舆图上瞟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方才还没想到这层——这场洪水犹如把萧阁陷入泥潭之中,豫王反倒少了个夺位的巨大阻碍!朝中豫王党不少,这次计划也许便是豫王的献策,明着是替朝廷除掉萧阁,暗里是为自己铺路!
这人方才弹指之间能想到这些,还真是绝顶聪明,只是太过迂腐。傅弈亭设身处地一想,忍不住上手戳萧阁鬓角儿,“所以你现在去治灾,正中他们下怀!依我之见,需依原计划行事!养精蓄锐,若豫王真的动起手来,就等局势分明后,你我立刻起兵!”
“这样做,我萧阁与大夏朝廷何异?!”萧阁听到他的言论,心里一阵寒凉,已更坚信此人与自己不相为谋,他冷笑一声,情急之下,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如果今日被淹的是你秦北,秦王大概也会坐视不理吧?”
“你!”傅弈亭语塞,萧阁从他身侧闪出了门外,大步迈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说道,“本说好好招待你的,现下看扬州这个情形,也是不可能了,你若是想依着计划起事,便回秦北去吧,我会派吴军相送。”话毕,又匆匆带着侍卫往外走。
伪君子!书呆子!傻瓜!傅弈亭定在原地,又羞又气,在心里把萧阁骂了个遍,回去吧,舍不得,跟上吧,太丢脸……
郑迁从侧房出来,听见他们争辩,只呆在一旁,看着傅弈亭阴晴不定的脸色,凑上来小声问道:“王爷,咱回吗?”
“凭什么回,就在这歇着!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处理这堆烂摊子!”傅弈亭忍着一肚子火,一甩衣袖,转身回了后庭卧房。
扬州主城中状况尚可,因为洪水漫溢到此,其实已稍显弱化,一是数百里路途分散了水势,二是萧阁前些时日没去追究库盐失窃和酋云会的事情,反而拨配人力,层层加固了真州的江堤,所以不至江河尽犯、两面受击。
萧阁和吴军起先还能策马而行,到达城北,便只能下马行船,众人看到舟行树梢、檐瓦浮沉之景,不禁心下骇然,由此可见,高邮、盱眙等县城桓已被冲毁,大批灾民恐已困在水中,情形极为棘手。
萧阁命陶轲将自己这些年来秘密为北伐南讨准备的大型战船尽数调拨出来,他深知这次可能会让自己倾尽一切,可是他别无选择。
天上急闪似摇龙走蛇,闷雷压境如裂地山崩,浑浊的江洪似烧沸了的滚水,似乎一切都能被那可怖的漩涡吞吐进去……萧阁立在船头,身后是穿着铠甲屹立的军士,他望天慨叹一声,“你们跟着萧家短则数月,长则十余年,原是为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可今日,我需让你们配合抗洪军赈灾救民,洪水之凶险不少于战场厮杀……如果回不来,更是尸骨无存……”
话到此处,萧阁有些哽咽,他脱了自己披着的鹤氅,任由疾雨将自己衣衫打湿,定了定情绪,正要再言,却见面前的吴军也纷纷卸下银甲,露出赤裸的胳臂,白颂安站在最前面,高声喝道:“舍生忘死,守卫扬州!”
“舍生忘死,守卫扬州!”脚下是片片银甲,头上是怒雷狂雨,战船上迸发出的喊声,久久响彻回荡在混沌的天地间。
第33章 枝叶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