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弈亭已经想好了对策,此刻他如释重负地起身舒展筋骨,“谢先生教诲。”
云都一夜癫风狂雨,祛尽了夏日的火热,遮蔽天际的乌云直至凌晨才缓缓散去。残花败叶铺了满街,几个太监边聊天边扫着青石板甬道,陆延青着玄色官服,军靴踩过他们扫出来的一条小径,急匆匆地迈进偏殿,兵部尚书孙冶农刚要去面圣,大老远望见陆延青手中拿着塘报,又回身坐在椅子上。
“孙大人,秦州六百里加急。” 陆延青迈进门来,将塘报递上,继而恭敬地退到一边。
孙冶农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捋着胡须道:“怪哉怪哉!”
陆延青有些紧张,“怎么?”
孙冶农将塘报递给他,“从这两个月来看,豫王是难以攻下骊山的,但秦王却在这时候请和了……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做个闲散王爷?”
“其实这次派豫王出兵,确实有些草率。”陆延青怕言多必失,惜字如金。
“当时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却低估了傅弈亭的实力。” 孙冶农叹了口气,“延青,这事你怎么看?”
“虽说此前傅峘与萧文周一同为政,不过从傅弈亭这些年的做派来看,多半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相比而言,萧阁贤名在外、野心勃勃,如果不削弱,必成大夏心腹大患。”陆延青在心里打着腹稿,斟酌着词句道:“秦吴两地联手,并无真凭实据,属下之见,还是应先从萧阁着手。况且秦王提出协助朝廷剿匪……可见其对大夏的忠心。”
“哦?你是这样想的?老夫倒认为,他二人一个握山海,一个把雄军,都不是池中之物……” 孙冶农倒也没有怀疑陆延青,只把桌上的塘报整理好,站起了身,“罢了,关键还是要看皇上和两省大臣的意思,我这就去面圣陈情。”
第18章 行辕会面
郦元凯所料不错,朝廷果然是息事宁人之态度,然而永熙帝也留了一手,依然没叫豫王撤军,程子云的人马还囤积在骊山脚下,压制着傅弈亭的行动,同时皇帝又派出左威卫一千兵马,前往陕晋交界之地与傅弈亭交接,名为配合剿匪,实际上便是监视这个流氓王爷,唯恐其再生事端。
好巧不巧,领兵的几位将领当中,为首的将军便是陆延青,他是个心思缜密的,起先暗忖是皇上和孙冶农在考验自己,还一再推脱,后来一想朝中大将确实没几个有实力在晋西坐纛儿的,也就应了下来。
圣命一出,傅弈亭便与晋西府的刺史辛淇交接上了,自没少递了礼物珍宝。辛淇在晋西呆了五年,剿匪剿得焦头烂额,自然恨死了史羽生,但他哪里想到,自己面前这个两面三刀的王爷已经和史羽生做了多年的生意,这些天他已经将傅弈亭当作自己人,配合他转运了武器辎重,又设好了朝廷人马所需的行辕,一连忙活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也已是夕阳瞳昽、归鸟入林之时了。
瞧见朝廷军马缓慢迤逦前来,傅弈亭身骑踏夜,与辛淇前行迎上,扫了一眼前排几个将军,瞧见为首的陆延青,嘴角牵起一个细微的笑。
两人翻身下马,辛淇已揖身下去,“下官晋西府刺史辛淇,参见各位将军!”
傅弈亭自不必行礼,只冲几个将军点了点头。
“辛大人请起。”陆延青将辛淇扶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傅弈亭,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两寸,臂膀也宽大几许了,身量已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样子,只有漆黑的瞳孔可窥见二分少年之气。其实他容貌是非常明俊的,但是周身气度又充满了一种剑走偏锋的凌厉,令人胆寒之余,确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魅力。陆延青算算他年纪还不及弱冠,心里不禁有些撼动,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防备,只谨慎地唤了一声,“秦王爷。”
傅弈亭眯起狭长眼眸,掩盖了些许邪气,“这位便是兵部左侍郎陆大人吧?您肯前来晋西化解战事,当真是解了傅某燃眉之急……”不及陆延青回答,他又对众将道:“此次剿匪,还要仰仗众将军的配合,傅某先在这里谢过了!”
陆延青不禁淡笑一声,他明白傅弈亭这是在做戏给众人看。其实他三年前任职掌武官时曾负责西北军饷押运,途经豫北时随长官参加过一次豫王的宴席,当时傅弈亭也在,两人便在席间去东圊的时候搭个上了,从那之后便偶尔书信联络,实是这次朝廷发兵隐蔽突然,不然他还可以提前知会傅弈亭一声。
当下太多双眼睛盯着,陆延青自然不敢表现得太熟络,便打起了官腔,“王爷言重了!海清河晏、安定和平,也正是朝廷所望、万民所盼。同意讲和是圣上的明断……还望王爷,能够体谅圣上的良苦用心啊!”
捕捉到陆延青话里的意思,傅弈亭赶紧表忠心,“那是自然,圣上给了傅某这革面悛心的机会,傅某哪能不肝脑涂地为大夏效力?为了山河安定,救百姓于水火,这次傅某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各位将军,大破匪营!”
众将早听说傅弈亭的纨绔,听他这么一番正统的言论,心里都有些错愕,又看他面容恳切,倒难辨真伪,于是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起来,傅弈亭笑着伸手做引,带朝廷人马入了行辕。
帅帐中央已然摆好了推演沙盘,众人围成一周坐在沙盘前,陆延青瞧见帅账里侧长几上墨床、笔洗、臂搁、书镇、水丞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前朝的粉青釉纸槌瓶,正是自己搜寻很久还未得手的古董,他心里突然狠狠一动——这绝不可能是巧合,看来傅弈亭的手已经伸到了云都里头,甚至,伸到了自己身边。
陆延青身上突然出了一层凉汗,粘腻地压在盔甲之下,冰得他坐立难安,他一直以为自己处在朝堂之内,算是具有主动的权利,却没想到傅弈亭已经开始来揣测忖度自己了……
陆延青觉得恐惧之时,却又感到一丝欣慰,在高屋建瓴之余明察秋毫,牢牢把握住手上权利,这不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这就是他心目中的天下之主……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年轻的王爷,内心慨叹万千。
傅弈亭此时正抱臂盯着沙盘中那几个高凸的山丘,拧眉沉思。辛淇在一旁跟众将大倒苦水,“各位将军,史羽生这个马匪,诨号‘老箭王’,盘踞在晋西一带已有近二十年,胡作非为,强抢民女、戕害百姓……因为他,晋西已多年没有安宁,年年税额排名下来都是倒数,几与肃、青两地等同,这次若再不歼灭他的老巢,恐怕我这刺史之位也保不住了。”
“确实难办,吕梁山系太过庞杂,要么是峭壁、要么是森林,都不知道他躲哪个山头去了。”一个将军道。
“看来只有两个办法,或守株待兔,或引蛇出洞。”傅弈亭指了指方山县一带,“他不是频频在赫岩山、孝文山出没么?我们便秘密从临汾北上……我看在石楼、柳林一带驻扎为好。”
辛淇问道:“何不直接驻扎方山?”
傅弈亭摆手,“朝廷军队过来,也不知道史羽生听去多少风声。此人狡猾的很,若真被他引到山谷之中,容易被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