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答完,问话的人反倒先没了耐心:“跪下。”
沈琢愣了一愣,而后依言矮膝下跪。
“到朕身边来。”
皇帝的语气已方才全然不同,狎昵中带着轻蔑的亵玩意味:“朕这几日忙着批折子,倒是许久不曾和成玉亲近了。”
他摆明了轻贱的态度,沈琢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神情,一路膝行,结结实实地跪过一地碎陶片,哪怕膝盖被划伤渗血,浸湿了衣料,亦不曾皱一下眉头。
沈琢知道,靳奕总有一天会娶妃立后,后宫三千、子孙满堂,而他也终有一日会被羽翼渐丰的帝王剪除党羽、杀鸡儆猴,当做稳固帝位的踏脚石。
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宿命。
他所爱之人也被他拉着一起堕入地狱,困在这四方的巍峨宫墙中,永远不见天日。
直行到皇帝腿间,无需多言,沈琢伸手解开对方腰间丝绦,埋头凑了过去。
殿外大雪纷飞,殿中春色无边。
*
远在江南的齐绍,是直到数年后的一个岁末才知晓这个消息的。
关外来的皮料商人在浚州城中卖货,齐绍正想着给苏赫做一身新狐裘,听见那带着北狄口音的叫卖,难得有兴致出了侯府亲自选看。
今年春天以来,外族来关内的商人愈发多了,碰见高鼻深目的异族人在这江南城镇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齐绍一边挑选皮毛,一边随口问了那商人这事的缘由,商人颇为自得,说这是因为呼其图单于与夏朝皇帝新签了国书,打通了商路,来往行商的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齐绍听得一愣:“呼其图单于?那贺希格单于呢?”
那商人道:“贺希格单于早在三年前的冬天就病逝,魂归长生天了。他死后传位给从前岱钦单于的长子,也就是呼其图单于,乌洛兰两部重归于好,仍是北狄各部统率。”
齐绍落在墨色狐皮上的指尖顿了顿。
三年前的冬天,那岂不是他离开北狄不久,贺希格便死了?
贺希格,那个曾经说无论如何此生必不负他,却最终欺骗了他、背叛了他的男人,竟就这样死了?
齐绍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贺希格时的情景,那晚的月色正好,贺希格的陶埙也吹得极好,让他在北地的满目荒芜中,也似望见了故乡的杨柳依依。
可那些美好和温存,全都是贺希格算计好的,只为了一步步诱使自己走进陷阱,帮助他实现野心。
贺希格好不容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却又这样早亡,将所有的荣华转瞬错手失去,也不知是否报应不爽。
天空中忽然下起小雪,落满了齐绍的发鬓,倒像是白头。
身后忽有人撑起一柄纸伞,为他挡住细雪。
齐绍回过头去。
撑伞的混血青年朝他微微一笑,抬手拂去他额角雪花,带着薄茧的指腹粗糙而温暖。
那些曾经浓烈无比的爱恨情仇隔了经年,竟也变得模糊不清,恍如大梦一场。
混混沌沌,今时初醒。
*
只是齐绍并不知道,那满口谎言的阴谋家,在最后也曾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