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道:“国舅爷莫急,那苟神医说原本这蛊毒服药之后便可好了,但因王爷体内尚有寒毒,相互激发,故而发出来愈是重了,不过,末将已遵从他所说,给王爷连续服了那顾老贼之子的血,苟神医又给他行了好些轮的针,此刻王爷内息平稳,若到了明日再无异端,那便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了!”
缪太师一路上已是听了李岩说了个大概,他叹了口气,但并无说什么。
他放下了帘帐,按捏着指头步出内室,李岩连忙随后。缪太师看了眼倒伏在地上的顾清宁,
“那位便是顾崇古的小儿?”
李岩眼露轻视抱拳称是。
“解了他的绳子。”
李岩一愣:“国舅爷,您这是……这厮可是数次想刺杀王爷来着,”
缪太师一哂:“你看他现在还能动弹上分毫么?”
李岩喉头动了动,不再说什么,当下过去将顾清宁身上的绳索给解了,一把抓了起来,冷声道:“给我老实点!”
顾清宁连哼声的气力都没有。
解了穴道,顾清宁被按坐在中堂的座椅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瘫着,若不是那座椅侧手撑着,可能当下便坐不住了。缪太师与李岩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去里面照看衍儿。”
李岩应声退了。
用桌上的竹板敲了敲一旁的小鼓,很快便有哑仆进来斟茶倒水,缪太师亦给顾清宁端了一杯,顾清宁早已是喉头生火,见着有水便挣扎着去够着那碗杯,因着手指受伤了,只能用手腕颤颤巍巍夹着起来,好歹是喝了几口,喝着喝着,眼泪便滴下来了,但他很快便倔强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巴紧紧地抿了起来。
缪太师笑了一下,他身形略胖,穿着便服,两鬓略有些斑白,但精神矍铄,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老夫这外甥一世英明,偏偏在你这儿看不透,按理说,趁着衍儿还未清醒,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立时灌你一壶鸠酒的,好过他日日执迷其间。”
这杀人之事轻描淡写得恍若不过饮食气候诸般常事,缪太师一捻胡须,“可惜老夫这外甥摆明了不让我等动你,竟与你共蛊了,今次,咱还真是杀不得你呢。”
顾清宁似那受伤的雏兽看着他,警惕而愤懑。
缪太师话锋一转,“反正长夜漫漫,老夫又睡不着,且听我说个故事吧。”
抖了抖腿脚的衣袍,“此故事的名儿便唤作‘偷天换日’。”
故事端的是好故事,起承转折,惊心动魄,实乃一出叫好又叫座的人间传奇,可顾清宁脸色却是愈听愈白,那缪太师如同茶堂里的说书先生,操纵着听客的诸般喜怒哀乐,而说书的他却是一派虚妄空无。
“一对才子佳人,巧的是父辈同在朝里当官,当的还不小,皆从正二品,可谓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那公子文采斐然,又负月朗风清之姿,小姐呢,蕙质兰心,端的是一副闭月羞花的好颜色,这般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在机缘巧合下相知相恋,这般的契合,若是有人说要分隔了他们,那老天爷都要生气了。”
“但是世事无常,不教人遂心,偏偏让当朝皇帝无意间看上了这位官家的小姐,当年采选便授意户部一番心思纳入后宫,使得一朝成了皇妃,可这小姐日日思念情郎,即便荣宠加身,却丝毫不承圣恩,素日以冷脸对上,天家威严,启容得下小儿女的心肠,不到一年,那小姐便降为嫔位,而后宫多的花儿一般的新人,来来去去的,皇帝也懒得去理会她了,即便后来生了皇子亦是不受重视,终日在后宫郁郁寡欢,不得开心颜。”
“那公子早已打听得了这些,听到心间之人的悲惨际遇,心里都快碎了,可皇威赫赫,岂容那公子多想,更何况家族威重,容不得他有偏差,终究迫得他压抑了心头的那些念想,一心钻在功名上,好生经营。”
“白驹过隙,小姐依旧受不得宠,生的孩儿皇帝也是见着快成年了草草封了个亲王便了事了,而那公子呢,也抵抗不过世俗百态,最终娶妻生子,仕途上也顺风顺水,官拜一朝太傅,真乃天意弄人呢,”
顾清宁恍惚之间觉得似乎即将被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想捂住耳朵,但却又直勾勾地盯着那缪太师的翕动的嘴巴。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宫里头更是人吃人的地方,若是没有点位份权力,那便给人吃的骨头都不剩,小姐年老色衰,多年的后宫生涯除了一个嫔位,生了一个不受宠的亲王便没有其他了,小姐可以孤独终老,勘破红尘,然那亲王偏偏是个有心性的,他志存高远,韬光养晦,恁是谁都没看出来他那点心思,”
“亏得当年没被皇帝瞧出那些过往,否则便没有后事了——那公子本极富才华,家世又好,受得皇帝重视也是在情理之间,一朝封为太傅,位高权重,连辅弼皇子的重任都放在了他手上,太傅念着当年之情也对那小姐所生的亲王颇为上心,自是与待其他皇子不同,而那亲王自小随在母亲身侧,又是机警灵巧,怎不知母妃与太傅之间的过往云烟,他不动声色,却运筹帷幄,给了太傅与母妃诸般相见的时机。”
“世事变迁,当年的公子小姐如今已鬓生白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太傅愧疚至极,愈发跟那亲王亲厚了,不断在皇帝面前夸赞亲王,皇帝也开始渐渐重视起这个儿子来。”
“事实上如若凭藉这亲王的这份胆识与脾性,其他皇子自不是其对手,可偏偏天降贵子,宫里又降生了个更天资非凡的九皇子,那九皇子自小文韬武略,熟读五经六家,年仅十六便晋战神,平定了闽越国的十年叛乱,民间威望甚重,而他的母妃温婉贤淑,出身贵胄,更是享尽荣宠,位及皇贵妃,可以说,这九皇子与那亲王不同,自小便是皇帝心头上一颗不可逾越的明珠,虽在朝立有皇后,可皇后膝下无子,又早早薨逝,在情在理,这至尊之位怎地都轮不到那亲王,可谁知,如今这天下却真到了那亲王手上。”
缪太师喝了一口茶,笑咪咪问顾清宁,“你说说,那太傅在其间扮了什么角儿?”
顾清宁浑身发冷,他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明明身处其中,但他又是最外面的那个,扑腾着,无法自控地流向漩涡。
“当年皇帝年老卧病,又逢着突厥南下,连下几城,人心惶惶,若不打个快仗速胜稳定军心,那西关定呈摧枯拉朽之势,西关一破,南下便是京城,叫人如何心安,论说带兵打战,又谁能比得上那九皇子,当下临危受命,带了数十万大军一路杀将过去,可刚刚击退突厥,后面便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等到大军赶到京城,天下早已换了颜色,后面更是传出贵妃痛不欲生,追随先帝去了的消息,可真是偷天换日的好戏呢。”
“——打了个仗,天下易主,母妃被杀,若不是兵权在握,恐怕那九皇子也得被杀个干干净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