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伤重,在沙地里走了这么久,被高高的门槛一拌,像水泥袋一样扑倒在地。
石窟的地面上是薄薄的细沙,这一扑激起沙尘,呛得他抖心抖肺地咳了几声。
晏兮伏着身子,爬过去紧紧拉住杜梨的腿,口里唤:“令君......”。
他的嗓子干哑,语调更是凄楚,杜梨一边腿被抱住,沉声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放开!”
“我不放。”晏兮眼神松散,手上却抱地更紧,他整个人挂在杜梨的脚脖子上,杜梨勉强走一步,他就卧在沙地里跟着拖一步。
他此时的脸上沾了土,血淋淋的手抓着杜梨纤白的袍子,显得颇为狼狈。
从前晏兮也是这么拉拉扯扯,那时杜梨包容他,怜惜他。
但知道他是谁之后,这种感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杜梨还要提防他是否居心不良。
杜梨百般挣挪不开,又怕大力之下,让他伤上加伤,便俯身去拨他的手。
晏兮见杜梨伸手而来,这下子头不晕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两人拉扯之下,杜梨跌坐在地上,晏兮赶紧爬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箍在原地。
杜梨对被晏兮碰到这件事很是抵触,他还要再挣扎着起身,谁想腰间像是挂了一把千斤大锁,晏兮死死抱住他往下坠,杜梨挣扎几次无果。
风沙天里额头上沁了汗,气恼又颓然地坐下。
石窟里供养的是一尊御龙观音,观音用她白润的手掐着恶龙的脖子,脸上是若明若暗的笑容。
周身以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曼妙的身姿迎着风,却因为无边的法力,连最柔软的衣带,也不动如山。她眸光悲悯,低垂着双目看着底下芸芸众生。
晏兮也不硬气,他眸光微微闪动,急喘了几下,垂下眸子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扔进狼堆,那时的我连钢刀都握不稳,那是谷狼,生的好大,站起来比我要高上许多,我要是不杀了它们,便会被狼群分食,啃光骨头喝光血,杜梨,你知道谷狼的獠牙有多尖吗?咬进肉里有多疼吗?
晏莫沧算计我,与我骨血相连的兄长,那么多狼,那么多腥气的大嘴,黏哒哒的长舌头,我害怕得发抖,晏莫沧嫌我恶我,拊我畜我,他想让我死,我绝对不会如他的愿!......我只是想活下来,可是世间要我命的人太多了,都嫌我,杀了他们......哼,我犹嫌不足,我碎骨散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话,如今已经听不出多少狠戾,像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莲花座上的御龙观音,龙将自己的龙珠放在观音的左手,吐出龙珠以后,他马上就会失去法力,连记忆也会失去,他就要变回一条普通的野龙,在残酷的世间挣扎生存。
就像晏兮有时候没有办法理解杜梨一样,杜梨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也没法理解他的行为,他颤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宁可卑微如蝼蚁,不可扭曲如蛆虫。你幼时遭测,要躲害避祸也罢,......你只需杀那些对你有威胁的人,可死于你手上又有多少无辜性命,与你毫无瓜葛......你杀他们又是为何?!”
“这么想,怎么想?狼教出来的小孩就是这样想。”晏兮嗤笑一声,笑意稀薄地像是大漠中的水汽。
他眼神忽明忽暗:“我杀那些人,不是因为他们与我有仇,只是他们活着,碍了我的眼罢了,天下之大,要怪就怪那些人投不得好胎,生得碍眼!”
他从小和晏莫沧从来说不到两句就动手,父母死得早,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作恶下去,等待恶贯终于满盈那天,烂死在荒地里,尸体再被秃鹫啃食。
黑暗里的戾狼屏息又躁动,他眼神里有过挣扎的矛盾,内心苍凉的麻木,到头来居然还留有一点清澈,这汪清澈里全干干净净映着一个杜梨。
要知道绝大部分人没有那么灼热,向上,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能融化一切以恶为名的坚冰,想要不惧污泥,唯有与他同化。
杜梨再也听不下这人满口诳语厥词,用力想扯开他。
晏兮又用了点力箍紧他,他神情凄楚:“令君,你年少成名,师门庇佑,宠于尊长,逢于盛况,天之骄子,从来面对的都是好的东西。
即便你落难了,也能对人保持着一份善意。可是我不一样,......我家门倾轧,现世人情反复,令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你管管我!你来教教我好不好......”
他似乎是苦苦哀求,似是悲愤满腔,似是娓娓控诉,似是自伤身世。
杜梨坐在地面上,刺骨的寒意,扎着皮肉,透入骨髓。
他好艰难才把眼前这个苦苦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凶王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