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部分人半是叹惋半是幸灾乐祸,却唯有少数知道内情的人知道沈梒下狱的事情并不简单。

照理说达日阿赤叛乱此等大事,无论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沈梒一个侍郎头上。可偏偏问题就出在,在议和前夕,沈梒私自与达日阿赤的使者乌日更达濑见面,且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这事说小了,可以判沈梒一个“玩忽职守、懈怠渎职”;说大了,却能牵扯到“通敌叛国”。而这通敌,又是在谁的授意之下,又有谁知情,其中涉及人员到底有多少,这些全部是文章。

如今正是寒贵之争如火如荼的阶段,沈梒这事究竟该怎么判,直接牵扯到了两派的纷争。沈梒被下狱之后,洪武帝虽着令三司会审,但这怎么审、怎么判却又得看洪武帝的态度。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三司之上。

在三司商议如何审理此事的过程中,沈梒便被关于“督查院监”之内。这座监狱隶属都察院下的司狱司,只关押重要的朝廷命官。

“督查院监”由于就在督查院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讲,这座监狱的森严程度甚至比“刑部监”和“五城兵马司狱”要高上几分。自沈梒入狱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上下打点,想秘密见沈梒一面,却都因兹事体大、看管森严被拨了回去。

距沈梒入狱一十二天之后,终于有一人突破层层禁锢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了沈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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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人,有人来访。”狱卒扣了扣门,低声道。

沈梒问声回过了头,望向门外。

他的官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外面裹了件狱中给的夹袄。那夹袄虽也算整洁,但之前不知被多少人穿过,袖口衣角已经磨破,连棉花都漏了出来。虽穿得着实寒酸,但沈梒的腰杆无论何时都挺得如一杆修竹,双肩阔展,眉目静和,虽然落魄却不显狼狈。

再加上这是“督查院监”,此处的狱卒大多都不会刻意为难狱中囚犯,以免谁改日出去了再次荣升,反过头来再怪罪下来。沈梒入狱,这些狱卒也很有眼色地供着他,不曾冷到、饿着他。

故而沈梒虽面色有些许苍白憔悴,却没有病容。

此时他缓步来到了监房门前,隔栏往外看去,却见一个带着帷帽的身影穿过阴暗的夹道来到了门前,迎着沈梒的目光站定,挥手将遮住面容的帽子褪到了背上。

此人竟是李陈辅。

沈梒的神色平静了下来。他似乎并不意外来的是李陈辅,恭谨一如往昔地向门外的人一礼:“老师。”

李陈辅打量了下他:“呆在这还好?不曾有人苛责为难你?”

“衣有袄,饭有粟,良青已然心满意足。”沈梒垂眸答道,“只是劳烦老师来此看我,学生心中有愧。”

李陈辅叹道:“你落到今日的下场,与我一半关系,我不来于心不忍。”

沈梒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什么。李陈辅看着他垂头貌似恭顺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亦是十分复杂。六年前沈梒靠入他的门下,自此平步青云,李陈辅一度以为有他在寒门必然复兴有望。

可越是观察沈梒,李陈辅却逐渐愈发失望。此子虽外表平柔恭顺,却质若金玉,刀劈不碎、火灼不化,愈炼愈刚。此等人物,虽是妥妥的君子之质,却最易在这风云诡秘的朝堂之中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想到此处,李陈辅不禁长叹了一声:“良青,当日你入仕,秦大儒曾修书一封劝我莫要收你入门。我看你天资出众,便起了私心,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竟是作茧自缚啊。”

听得这话,沈梒的嘴唇似乎愈发苍白了几分:“学生无能……”

“你竟还是不懂。”李陈辅苦笑了一声。到了这步,这位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三朝老臣终于叹息着卸下了端谨板正的谏臣之容,面显了几分疲惫无奈,“你不是无能,你是太有能耐了,你这种人在这个朝堂……容不下啊。”

沈梒嘴唇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李陈辅叹息着忆道:“记得你刚刚进到翰林院的时候,写了一篇字字铿锵的奏文去弹劾邝正。我那时骂你,单单是心怀天下,是做不了好官的。你可还记得?这么些年,我这句话你到底还是没忘心里去罢?”

“试问这满朝文武,有多少人入朝的时候不是满腹经纶、满腔抱负?可又几人能真正得以将那些想法付诸实践?最后不都还是要审时度势、步步为营地来?”李陈辅说着,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酸楚和叹惋,似也是有感而发,“我知你厌恶党政、更讨厌官场争斗,只想一心一意为民做点好事。可这现实便是,若你不以党派之争为先、不将政局放在政务之前,便会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到最后一事无成。”

沈梒无声地吐了口气,低声道:“议和之事,是学生目光短浅,没有考虑周全……”

“你还狡辩?”李陈辅又好气又好笑,低喝道,“你被人利用了,还看不出来吗?为首利用你的,便是那谢家人!”

此话如惊天之雷,霹雳而下,终于刷去了沈梒面上最后的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