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目光明亮,仿若将漫天的星河和人间的萤火都映入了那双瞳孔,才能映出如此光华毕现的神采。
沈梒回望着他,在那目光凝视之下竟无法闪避,垂眸低声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咏萤》萧绎)
谢琻低笑了两声,牵起了他的手:“你随我来。”
他们拨开如海的萤火,愈发向林深处行去。有了身侧的光海,眼前的景色愈发清晰了起来。却见林渐疏处山石起,一块陡峭的山岩凸了出来,与山体相夹正好形成了一处岩洞——这么看来竟正是六年前他们避风雪时躲藏过的地方。
沈梒没想到竟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却见谢琻走向前,竟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向着洞内拜了一拜。沈梒一愣,随之走上前去,却见洞中二人曾依偎着躺过的地上,竟不知何时被立了一座小小的土地神像。
那神像雕刻得有些粗糙,但却已然能看到是个面庞圆而丰盈,两眼微眯,笑容可掬的年迈神者。他双手团抱着个硕大的鲜桃,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洞外,仿佛在无声守护着这片世外净土。
而神像前,还摆着几枚鲜果和糕点,看样子最近竟像是有人来祭祀过一般。
“这……”沈梒愣了。此处何时竟立了一尊神像?
“民间传闻风俗着实有趣。”谢琻低低笑道,“自我写过那篇游记之后,便有不少左近乡邻传言若不小心误入这片深林,便会触怒山灵,引来地动风雪。故而便有人在此立了土地公的神像,日月祭拜不敢怠慢,告慰受惊的山灵。”
沈梒听了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被你我惊了的山灵,却需劳烦他人去祭扫,着实过意不去。”说着,他双手触额,对着小神像深深一礼道,“沈梒来迟,多有失敬,神灵在上请勿责怪。”
而他行礼的同时,谢琻也随他一起拜了下去。沈梒话音落时,却听谢琻闭目含笑道:“神灵在上,恳请保佑我与良青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永结同心。”
“你——”沈梒的脸有些红了,无奈道,“土地公不管这些的。”
“怎么不管。能管得了生灵平安,便不能管人间喜乐么?”谢琻笑着转头看他,目光中是如夜色流萤般的温柔又明亮,“有人曾说,凡人的夙愿深了便生了神明。你说是否便是六年前那日你我的祈愿真挚,感动了上天,这才在此山林中滋养了神识?”
沈梒含笑道:“明明是村民们供奉起来的土地,却被你一同歪理将功劳按在了自己身上。忒也厚颜。”
“我只是觉得总觉得此地与你我有缘,而此处的神灵说不定也会对你我之事格外费心些。”谢琻拉起了沈梒的手,柔声道,“再与我拜一次,可好?”
被谢琻拉住,沈梒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手冰凉,甚至渗出了些冷汗,但心口处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并不断叫嚣、顶撞着想奔向他们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
仿佛自己神思和躯体都不再属于他一般。
沈梒出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一贯不信这些,为何——为何突然带我来祭神?”
谢琻沉默了下,低声答道:“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事求神,也便无需敬神。可或许是年纪渐长,渐觉世事反复无常、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人命由天不由己。不能求己,便只好告神。”
二人初遇的时候,谢琻是最桀骜的天之骄子,醉卧探花宴,风流当属谢让之。那时的他腰背总是挺得笔直,嘴角似笑非笑,眼睛永远望着远天,看不见足下的尘埃。
可六年过去,不知何时金玉的棱角渐平,嶙峋的尖角被时光打磨出了平滑温润的光泽。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眼中也有了畏惧和担忧。
沈梒心中渐渐有些酸涩。
谢琻不再看他复杂的神色,率先撩衣在神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道:“信民谢琻在此,请保佑我们二人平安顺遂,长久相随,永不分离。”
沈梒轻叹一声,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闭目在心中祷告。
若真有神明,便愿……
愿我们比肩,便长久相随;若我们陌路,也不生怨怼。
一片如海流萤光子将他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夜色中。此时晚风温柔,星月浅淡,若人生能定格在此刻,或许便再无疾苦。
第65章 惊梦
地处北方内陆的京城于春夏季多雨水,秋冬却颇为干燥。但洪武二十九这年的十月入秋,却连下了近一个月的瓢泼大雨,乌云不去不散、众人徘徊,仿佛有人为这天穹蒙上了层黑罩子,晴日再也无从得现。
而在十月廿五的这日,雨势渐大,到了晌午时分磅礴的雨滴里甚至混杂上了鹅卵大小的冰雹。凶悍无情的雹子兜头而下,砸得行人落荒四散奔逃,家家关门闭户,不敢露头。
谢琻立在堂前,皱眉看家丁侍从往来奔走着收拾庭院,将院中的珍稀花木用油布蒙了以免受灾,一片脚步纷沓、人影匆匆。不知是不是因这兵荒马乱的情景,他心中竟升起了几分奇异的强烈不安。
《灾异》曾云,地动、雹子、荒旱、洪水皆属天之异象,不仅有损百姓民生,更是隐隐危害国祚。天若有异,必有灾祸临头,只是不知这场雹子又究竟预示了什么。
谢琻紧皱眉头,手无意识地揉着沈梒赠他的那枚吊坠,直至玉坠子都嵌入了肉里也恍然不觉。不安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无端地令他胸闷烦躁,心口里似有头野兽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