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能不操心。”谢琻的目光缓缓移至座上的乌日更达濑,“这达日阿赤的使者……看起来并非好想与的。”
沈梒颔首:“他人极聪明,亦十分了解中原文化。但从态度能看出来,是真心想求和的。”
“真心想求和?”谢琻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若是真心想求和,怎地会面见皇上时态度倨傲、不跪不拜?”
沈梒微微一愣:“草原之上并无跪礼,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琻不可置否,侧头低声问道:“我听说,他们带来的那群贡马已然收到了?”
沈梒轻轻“嗯”了声。
谢琻低低冷笑了声:“那一百匹马,果真全是公马?”
沈梒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似在思琢什么,半晌之后慢慢地道:“这里不方便说,我们稍后再聊。”
谢琻深深看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没再说什么。
宴席如常进行着,很快外面日头西落,已至晚间。席上酒食半残,宾客尽欢。御座上的洪武帝又与乌日更达濑笑谈了几句,命他在京这几日好好体验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便起身离座,吩咐百官退席了。
众人跪送帝王之后,这才纷纷起身,鞠躬倒退着鱼贯出了殿外。沈梒跟在谢琻之后,出得门外撂衣匆匆几步正想追上谢琻,却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侍郎大人。”
沈梒脚步一顿,回首却见乌日更达濑正含笑向他走来。
几步外的谢琻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微微眯眼盯视着这缓步而来的异域男人。
乌日更达濑来到沈梒面前,笑着欠身向他一礼。沈梒本来身形修长,在大部分中原人里算得上是高挑的,但此时乌日更达濑与沈梒站在一起,却生生比他高出了一头还不止。再加上这男人膀阔肩宽,微微低头看人时颇具压迫感,就算是此时他面上含笑,还是无法掩去那种天生的野性与危险。
沈梒面色从容,捕捉痕迹地退了一步,向他回礼:“贵使大人,今日宴席可还尽兴?”
“十分尽兴。”乌日更达濑笑道,“也多亏侍郎大人这几日安排的妥当,才让我在这里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说起来,我初来乍到,对京城并不熟悉。不知侍郎大人这几日有没有时间,可否陪我游览一番京城名胜?”
沈梒微微一愕,还没说话,却听身后脚步声起,随即谢琻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飘来:“恐怕沈大人这几日要忙着册封典礼,无暇陪伴贵使大人。若您不嫌弃,由下官陪您如何?”
乌日更达濑浓黑的眉头一挑,看着面无表情的谢琻:“不知这位大人是——?”
沈梒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引荐道:“这位是户部侍郎谢琻,谢大人。”
“户部侍郎?那不是你们中原人管钱的职位吗?”乌日更达濑笑道,“难怪大人看起来便是如此的——贵气。”
谢琻眉头微微一抽,似笑非笑地道:“户部掌全国户口、赋役。下至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抚恤救济、调剂余缺;上至权量市籴,评估物价,征收山泽坡池、关市、坑冶之税,都在我们的指责之内。就连贵使大人送上的朝贡,也由户部管理。可非区区 ’管钱’二字能说明白的。”
“原来如此,中原朝廷体系果然博大精深。”乌日更达濑抚掌一笑,“若不是大人不赞成我族的议和,我恐怕还真想与大人郊游几日,多学些东西呢。”
此言一出,谢琻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沈梒暗中捏紧了袍袖,面上平静微笑道:“贵使大人何出此言?贵族与我朝的议和乃是陛下的决定,我们二人皆是陛下臣子,怎么会有 ‘不赞成’这一说。”
乌日更达濑耸了耸肩:“我们草原人虽不如你们会打官腔,却有狼一般的直觉,能明确分辨出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沈梒淡淡地道:“此处无友亦无敌,皆是同盟之人。”
乌日更达濑哈哈大笑:“好罢,我还以为前几日与大人见了几面甚是投缘,便算是朋友了。唔,你们中原人,可真难交心呐。”
沈梒扬唇一笑:“下官按职责办事,贵使大人不必记在心上。您在京城的这几日,鸿胪寺或驿馆自会有安排人陪您游览京城名胜。下官亦非京城本地人,恐怕不能陪大人尽兴。”
“好罢好罢,侍郎大人既然拒绝了,我也不方便强求。”乌日更达濑笑着拱了拱手,“那便再会吧。”
言罢他又含笑看了眼谢琻,这才举步扬长而去。
此时百官散尽,太和殿的长阶之前唯余沈梒与谢琻二人。夕阳正一寸寸消失在宫墙之角,贯彻宫廷的长风倏然而至,将欢宴之后剩下寂静吹得愈发空洞了几分。二人绯袍的衣角在风中飘起,丝滑的衣料却彼此错开,久久不能相碰。
谢琻收回了望着乌日更达濑离去的目光。他看向沈梒,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见沈梒已垂下头去,低声道:“人多口杂,莫要再此处多说。”
谢琻眉头一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火气。他脱口而出刚想说什么,沈梒却已跋步向台阶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