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琻脸上忽阴忽晴,满腹心事,短短几步路差点愁出了两根白发。
另外一行三人根本不知他的千愁万绪。届时惠风和畅,盛景颐和,他们便走便聊君臣气氛亦是十分和睦。未几,他们路过几个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时,沈梒适时停下了脚步向洪武帝笑道:“上巳素有兰汤沐浴、河畔祓禊的习惯,故而男女老幼皆喜佩戴兰草。贵人可愿入乡随俗?”
洪武帝见那路边小贩几只箩筐中果然盛满了刚打下的兰草,用红绳绑成了小束,修长灵秀的草叶上还沾了晶润的露水,显得神韵端秀,草木芳香闻在鼻中更是馥郁沁人。不由得心中喜欢,点了点头。
沈梒来到小贩跟前,给大家一人买了一束兰草挂在腰间。另几个小贩见他们衣着华丽,仪态倜傥,便知是几位贵人,便适时凑趣儿叫卖道:“几位可要尝尝咱家的米酒糯饭?也是香甜的!”
洪武帝走了一晌,此时的确有些肚饿口干了,于是便点头道:“也好。”
谢华怎敢让洪武帝随意吃外食?若是吃出来了个好歹,他一颗脑袋都不够赔的。谢华正想左右看看有没有正经些的茶庄饭肆,那边儿的沈梒却已伸手入怀掏钱了。谢华顿时一急心中暗奇:都说这沈梒性子稳健,怎么此时做事却如此不知轻重?
“多少钱?”沈梒问道。
那小贩讨好一笑,伸手比了个五:“五、五十个铜板。”
对于谢华谢琻两兄弟来说,五十个铜板就跟牛身上的一根毛似的,根本不值一提;而洪武帝则更不用提,他这辈子都没用钱买过东西。几人都不知四碗米酒、四块糯糕的真正价格价值应是多少,但见沈梒掏钱的手一顿,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贵?”
谢华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飞快看了一眼洪武帝。洪武帝面色如常,背着手,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那小贩,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
小贩一个激灵,没想到这位相貌俊秀、姿容出尘跟谪仙似的青年怎么连五十个铜板都嫌贵。但他的确是敲竹杠了,只好认栽,哭丧着脸道:“三、三十。”
然而沈梒并没有见好就收。他反而沉下了脸,冷冷地瞪着小贩,寒声道:“兀那汉子,莫非是欺我们几人不知柴米价格?一袋米不过才百文,你已几块米糕就敢卖三十?天子脚下也敢这么放肆?”
小贩本来理亏,不愿与这几位贵人争辩。但一听沈梒提起米价,顿时勾起了心头闷火儿,一个没忍住失声叫道:“哎哟喂这位小爷啊,那您是真不知道。一百文的米价是几年前,现在的价格涨得哟,我们这群小平头百姓根本没活路,不然怎敢连几块米糕的价钱也要涨呢?”
谢华的神色愈发忐忑,谢琻也已经明白了沈梒的计划,他心中亦有些担忧,皱着眉没说话。这群人中唯有洪武帝的神色最为平静,却见他掏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小贩的箩筐上,拿起了米酒和糯糕。
那小贩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真金,吓得兢兢战战不敢去拿,叫道:“贵、贵人,这实在太多了,小的——”
然而洪武帝已然转身走了。
几人跟着洪武帝的身后,气氛再不复方才谈笑风生的平和,反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僵硬和紧张。谢华尴尬地抿着嘴,飞速盘算着这件事要如何收场;谢琻则紧皱着眉偷看这沈梒;而沈梒却似已料到了所有的事态发展,平静地跟着,淡淡地垂着眼睫。
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小半盏茶时候。洪武帝脚步突然一顿,蓦地低声冷喝道:“沈梒,你好大的胆子!”
谢华心中大震,下意识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琻也缓缓撩衣,跟着兄长俯身跪地。
而沈梒面对洪武帝的雷霆震怒,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却见他从容地跪倒,直起身子静静问道:“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看你是太过明白了!”洪武帝气得脸涨红,原地走了两圈,指着沈梒的脑门怒道,“你今天安排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嗯?不过就是仗着朕爱惜你便敢如此蝇营狗苟,朕本疼惜你的清高,没想到你和那些小人有何区别?嗯?”
沈梒半分不惧,垂眸道:“今日的一切,没有一件是臣安排的。臣唯一多做的事情,便是刚才皇上停下买米糕的时候多问了一句米价。而就连这一句,臣也不是替自己而问,而是替皇上而问,替天下苍生而问!”
洪武帝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起,愤声道:“好!好!你要替朕问,要替天下问……你这么知道朕和天下需要知道什么,不如这个天下你来做主罢了!”
这句话,是要活活诛人的!
谢琻猛地磕了个响头,膝行两步急声道:“求皇上息怒!求皇上看在良青一心为君为民的份上,饶他一命。”
洪武帝方才那句乃是气话,脱口而出时便已后悔了。他本不是大喜大怒的性子,此时稍稍冷静了下,便想借着谢琻这句话的台阶下了。谁知此时转眼再一看沈梒,竟见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顿时又是一股气涌上来,竟然怒极反笑,指着沈梒转头问谢华道:“你看看他这样子,倒像是朕委屈他了似得。有这么当臣子的吗?”
谢华听他这么说,立刻知道洪武帝本心是不愿与沈梒计较的,立刻也跟着磕了个头陪笑道:“良青年少,为人率直,本性却不坏……皇上明鉴,若他真是那蝇营狗苟之人,今日也不会这么不识趣儿地在这等良辰佳日败皇上的兴致了。”
洪武帝心中其实也明白,但依旧还在气头上,侧眼等着沈梒冷笑了一声:“这兄弟二人都为你求情,你怎么说?”
沈梒恭敬地俯下身去道:“臣今日所禀之时,无半分虚言说笑。”
此时他竟还敢顶撞洪武帝?谢华倒抽了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谢琻却比其兄更能揣摩到些洪武帝的想法——既然已经做了诤臣,不如便做个彻底。若是稍稍吓一下便又将浑身的刺都缩了回去,反倒看着假了。
果然洪武帝并未继续动怒,反而冷笑了声,背手道:“罢了,起来吧。沈良青,这个账朕早晚要与你算干净。”
几人都不敢再说,刚应了声“是”要起身站起,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唤:“——二表哥?三表哥?”
谢琻谢华同时一回头,却见几步外快步走来一二八少女,手举一柄湘妃文竹扇轻快地向他们挥了挥。只见她内穿一件鹅黄小团花十幅罗裙,外套桃红比甲,脖颈处一圈雪白的兔毛趁得一张丰韵的团脸十分喜庆。